金乌循声看去,就见来人约莫二十来岁,生得斯文清俊,满身书卷气,不像商人,倒像书生文人。他穿一袭宽袍大袖,长发半束半垂,一举一动风雅非常,特别是扶帘从门后走出的几步,那仪态那气度,像极了中原古画上的风流名士。
叫人奇怪的是他并非独身前来,一手还牵着个女孩,看身量不过四五岁,瘦得厉害,胳膊真跟麻杆似的,走路都打晃。于是那人不得不配合着放慢脚步。
但走近了就发现小女孩其实养得不差,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有神极了,并不见病态;身上粉嫩嫩的罗裙精心点缀着掺银暗绣,风一过,便如花瓣一般重重叠叠地拂开来,银线的流光荡漾其中,煞是好看。金乌虽然认不得这料子,却也看得出不便宜。
倒是带着她的那人穿的只是普通料子,站在一起难免显得朴素了些。
“这是家中叔父收养的孤女,生得伶俐乖巧。因叔父远行在外,便由在下暂为教养。”
来人进了茶厅,却不提自己,反倒先介绍了女孩的来历。而女孩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仿佛对金乌身上的银饰十分好奇,直直盯着她脖子上的银项圈,眼都不眨一下。
金乌一愣,一种异样的感觉才升上心头,就被对方再度开口打断。
“在下燕行,善来商号的少东家,见过二位。下人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说着,对方还俯首作揖,给两人端端正正见了一礼,仪态丝毫挑不出错来。
他的态度摆在这里,即使再觉得有问题,两人也不好上来就质问。
裴岚也是从小按着世家规矩养大的,熟知礼数,率先站起来回了一礼,说得却简单:“裴岚,道门修士。”
金乌眼珠子一转,有样学样跟着拱手弯腰:“金乌……来找少东家做生意的。”
对方便笑了,抬手请二人落座:“在下已从伙计处听说了。善来于锦城内共存一千二百余斤黄钱草,在下已嘱咐底下人从各库清点调集,不久便可送来。二位若无要事,不妨在此用上几盏茶,稍等片刻。”
金乌眉头一挑:“少东家做生意,也不谈谈价钱?”
“谷主唤在下燕行即可。”
对方仍是笑吟吟的,似乎察觉不到金乌探究的目光,也不管“谷主”这称呼一出来,裴岚的脸色瞬间冷了几分——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吩咐下人拿来新的茶具,慢条斯理泡起茶来。
“在下是商人,做生意可不只谈金银,还讲情面。”燕行的语调不疾不徐,动作也从容自若,温杯,投茶,润茶,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虽然在金乌看来就是瞎讲究,中原人总爱折腾什么风雅,可也不得不承认,看着的确赏心悦目。“善来商号与南疆的生意往来不少,为着长远计,这笔买卖便是分文不取,只要能在谷主眼前露一露脸,对在下而言也是值的。”
金乌心想说得好,回头我就让人把这什么善来商号在南疆的买卖一笔笔都翻出来,但凡有一桩带点问题的,这生意就别想在南疆做了。
她心底腹诽,当面还是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少东家大气,不过我南疆也不缺买点草药的银子,不好白拿人的东西,免得叫人笑话。少东家说个价钱就是。”
这话倒不假,南疆多的是珍禽异兽,换下来的羽毛鳞片在他们看来平常得很——隔段时间就要换一回么,多了就不稀罕了,还麻烦收拾——在外面却是找都找不着,于是只能花大价钱求着兽谷往外卖。这样下来,家家户户养有灵兽的都不差银子,再说南疆本就土产丰饶,自给自足不成问题,多的银子花不出去,就变着花样地打成首饰往身上戴,渐渐倒也成了特色。
燕行闻言一哂,也不再试图改变她的称呼:“是在下考虑不周,便依谷主所言。以黄钱草今年的公允价……二百两银足矣。”他此时已经到了冲茶这一步,将汤壶提起,让壶中热水沿着盏边冲入茶盏内,他这么又是说话,又是量价计数的,手上动作一点不影响,愣是一滴水也没有洒出来。
金乌知道他八成还是往少里报了,但也不由得想二百两银就想换南疆谷主的一个人情,好算计。
“提到价钱,我倒听说少东家是花了高价,才从其他药铺收来这么多药草,却不知道这生意又是什么说法?”
“不过是生意人的投机。”燕行将斟好的茶双手奉上,“善来的商行分布南北,有幸托得几条门路。在下得了些消息,猜是不久便要用上这味黄钱草,方才有此一举。那日又见谷主亲临锦城,更觉西南不日恐有大事,自是该早做准备。”
金乌本想追问,这时却从门外进来两位侍女,捧着几样佐茶的咸甜点心一一摆上。当中甚至有一碟烤得喷香的干肉脯,刚端上来就溢出满室咸香,瞬间取代了原本风雅的清茶香,叫金乌不由愣了愣,到嘴边的话都顿住了。
中原还有用肉干佐茶的习惯?
裴岚微微皱眉,看向燕行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后者神色未变,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忽然激动起来,两眼发亮望向那碟肉脯,还伸长了手臂去够,嘴里“啊啊”叫着。
见两人都看了过来,燕行从容地抱起女孩,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拈起一块肉脯送到她嘴边,动作轻柔非常,看起来对女孩疼爱极了。“叫二位见笑了,这丫头自小孤露,无人教养,亦无从学语,如今仍不通言语,着实令在下头疼。”
他轻轻叹道,而女孩只顾两手抓着肉脯,一口一口啃得飞快。
“她叫什么?”一直沉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裴岚忽然开了口。
燕行微不可查地一顿,很快接道,“燕真。家中只盼她岁岁无忧,长守本真。”
听见自己的名字,女孩本能地抬头看了看他,眼中澄澈一片。燕行笑了笑,在她快要吃完嘴里的肉脯时,又取了一片递到她手边。女孩便心满意足地继续坐在他怀里,大人慈爱,小童乖巧,确是一派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