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李景猛地抬起头,满脸诧异:“你知道了?”
于管事神色木然:“知道了,我爹是花钱买了我的。那天驴车就是要开到守林村送货,我爹和王伯伯他们也不是刚好采药经过,而是来接货的。”
村里从没有深夜采药的习惯,大多数采药人在日落时就要下山了。白天能找到的药材足够营生,犯不着冒险。
而且就在那晚,大人们以为他跑了这么久肯定累坏了、睡死了,说话也不怎么避人。但其实他受了惊吓压根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外的动静,说话声还有点耳熟。
“这下正好……救了他……更加亲近你……”
到底隔了一段距离,声音断断续续听不仔细。当时他也还小,没有多想。现在比照着狗儿的话,所有事就都一下子串起来了。
于养心底冰凉,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在王家兄弟试探起他时,只推说酒后糊涂,那天的事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此后对他们兄弟还是坦然如常,并不见疏远。
王家兄弟慢慢放下了心。又因着他的关照,两人的日子越过越舒心,对他这个大哥也就越发信服。
“后来我老爹过世,李景上门带的消息,狗儿和小山一听就叫我赶紧回去背灵。”于养看了一眼埋头不语的李景,给众人解释,“按村里的习俗,人死后当天就要下葬,也不打棺材,换了寿衣就让亲人背到山上埋了,叫做背灵。说是让人身重归黄土,滋养天地。”
背灵有特定的进山路,埋在哪里也是有讲究的。
而且这事只能由逝者的直系亲属来做,通常是爷爷走了,就让老爹带着儿子送;老爹没了,再由儿子领着孙子送,这么代代将地点和路线传承下来。
偏偏于养是村外人,之前没人带他走过。于老爹的近亲也都没了,死前指定了于养作为背灵人。村里的老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李景带他一段路,李景跟于老爹也沾点亲,只是领路,不算坏规矩。
但李景也只能走一半,剩下的路还得由他自己找。
——那几乎不能称作是路,陡峭的山石,齐人高的灌木,很多时候根本无处下脚,非得用柴刀劈开横枝,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于养还要背着他爹,不多久就累得脸色发青,气都快喘不上了。
李景看他都这样了,没忍心就这么扔下他回去,于是继续在前面开路。直到已经远远瞧见那片茔地,他才停了脚步,给于养指了个方向,自己却不肯再往前。
靠山吃饭的人,辨位认路的本事都不会差。
尽管于养已经很久没有进山,也还大概记得方位。这里应该是雁归坡的西面——虽然他从来没有看见这地方出现过大雁,但大家都这么叫。这座山还有个别名,叫魂归坡,传闻以前的人经常能听见山上传来幽幽的哭声,都说是亡魂舍不得投胎,又不怕惊扰了活人,就徘徊在山上遥遥眺望亲朋,日夜悲泣。
而现在,于养忍不住想——小山说的“神仙血所化”那座山,会是这里吗?
李景给他指的地方是一片山坳,西面是黄杉林,东侧被山壁遮住了大半。看着那面山壁,于养想起来了,他以前也来过几次雁归坡,不过都是顺着村尾的山林走的,只在东面摘点黄钱草就离开了。因为大人们都说魂归坡不是活人的地界,不好乱闯。至于山壁背面的西坡,他更是从来没去过。
不想原来是安葬先人的地方。
“山坳里瘴气浓重,我把老爹放在地上,拿出铁锹开始挖坑。可能是之前爬山累着了,瘴气吸多了更叫人昏沉,我挖到一半就眼前发黑,一头栽进了坑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李景两巴掌拍醒了。
原来是李景还在两人分开的地方等他,谁知久久不见他回来,喊他也听不着回应,又想起从前于养吸了瘴气就生病,李景就有点担心,犹豫再三,还是找他来了。
这两巴掌力道不轻,打得于养耳朵里嗡嗡作响。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坑里,倒没有摔重,头也不那么晕了,就是脖子后面痒痒的。李景一看,见是几只黑色的小虫子趴在上头。
此时天色已暗,李景看不仔细,只当是野蚊或者蠓虫,顺手就帮他拍下去了,一边愁着脸道:“你说你,那是给你爹的,你怎么就正好躺进去了呢?这不是……”李景没有说下去,招呼着于养赶紧把坑挖完,也不说立碑垒坟,让于养把他爹埋了就拉着他下山。
临走前还把坟土填平了。
于养傻眼了:“这样……我明年怎么祭拜我老爹?”他走南闯北,也听说过一些地方不寻常的丧葬习俗,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村子的风俗竟然这样古怪。
“不用祭拜啊,你看咱们村哪家祭过祖宗?”李景还奇怪,“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人埋在这里,等肉身重归天地,魂儿也就进了极乐世界,在那里吃仙果喝仙露,不知道多快活,哪还用得着咱们祭拜!你要是有话想跟于叔说,在山下烧两张纸就成了,是个意思。”
——极乐世界。
于养再一次听见了这个说法。
他脑袋里嗡的一下,却是又开始耳鸣了,就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脑袋里飞个不停,嗡嗡嗡,嗡嗡嗡,扰得他整夜没睡。到了第二天,他不止耳鸣,还开始头疼。陪他回村操劳白事的媳妇替他揉了揉额角,忽然一声惊呼,说看见他耳朵里飞出了一只虫子。
这时村里的老人正好过来找他,一听这话,赶紧让人拿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给他灌下去了。
于养这才觉得好些。
老人问他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如实一说,老人顿时火冒三丈:“混账!蠢材!那灵地是谁都能躺的?你躺在老于头前边,就是在抢他飞升极乐的机会!!蠢得没救!这下遭了神仙降罪,你就活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