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两斤重的稻花鲤对半剖开，放入白酸汤中煮熟沥干了，再将用炭火烧熟捣烂的青辣椒、山花椒、各色调料拌匀后撒在鱼身上，便成了这么一道酸辣鲜香的苗王鱼。
稻田中长起来的鲤鱼体态肥壮，肉质细嫩，自带几分禾花清香，再添上白汤的酸咸、青椒的辛、花椒的麻……刚入口时真如炮仗一般，噼里啪啦地让人间五味同时迸发在舌尖上。
当喧闹的五味退去，仍有一抹淡淡的禾花香缱绻在唇齿间，可谓回味无穷。
众人的筷子便都频频朝这盘苗王鱼而去。
尤其是阮长仪，一面被辣得脸颊通红，嘶嘶的直抽气，一面还忍不住接着下筷。这模样却叫金乌想起来同样吃不得辛辣的某人，明明已经吃得两唇嫣红，但当她阿母热情地替他添菜时，他还是会轻轻抽着气把碗里的食物吃尽，一条山椒丝都不剩，倒让金乌的阿母一直以为他有多爱吃辣呢。
旁边的昆五郎看不下去，替阮长仪盛了一碗清鸡汤送到手边，好歹打了个岔让她缓缓。
阮长仪小口抿着，五爪龙炖的鸡汤不同寻常滋味，竟然带着一丝椰栗的清甜，色泽淡白，清润适口，不像是用草药炖的，倒像是加了什么甜果子。
她喝着汤，昆五郎就在边上仔细剔出鱼刺，再把鱼肉放进清汤里涮过两遍，才添到阮长仪面前的小碗里。
反正这副偃甲之躯不用吃喝，他真就这么全程照顾着阮长仪用饭了。
让金乌看得直腻味，只好扭过脸不往两人那边看。
她想盯着格木舒吃饭吧，转头就见辛乌已经照顾上了，小孩特别喜欢桌上一道青笋火腿，在辛乌的教导下努力学着用勺子吃。燕行坐在格木舒的另一侧，时不时用帕子替她擦擦脸上的菜汤。
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随身带着那么多手帕。
他吃得倒是简单，满桌子色香味美的菜不见他怎么动筷子，只盯着一道五色糯米饭吃。这糯米饭是分别用黄栀子、枫叶、红蓝草等取汁浸泡蒸出来的，清香可口。吃的时候可以拌着肉酱、剁椒等咸味佐料，也可以加上杧果、蜂蜜吃个甜口。
燕行选的是甜口吃法，浇了好几勺蜂蜜和红糖酱，金乌看着都觉得齁得慌，赶忙移开视线。
再过去就是贾畴和秦直。
这两人刚好相反，秦直就狼吞虎咽的，每道菜都吃得香，筷子就没停过。贾畴只在开始吃了几口，用过半碗饭就放了筷子，剩下的时间都在闷头喝酒。席上的酒是寨子里酿的米酒，加了几味草药，酒液便成了晶莹清澈的红色，馥郁醇和，得名红仙酒。
一桌子人各忙各的事，自得自的乐，倒是省了金乌的功夫，不用花心思去活络气氛，闲得自在。
趁辛乌不注意，她把碗里的青菜都拨到小碟子里，又悄悄放在地上，招手把黑虎引了过来。
黑虎满脸嫌弃，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张嘴吃了。
“阿姊，你又挑食。”
金乌正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自家妹妹的声音就在耳边幽幽响起，叫她惊得手一抖，差点把碟子给砸了。
“不是，我看黑乌有段时间没吃过青菜了，给它分一点。”金乌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努力学出燕行那种满脸坦然又无辜的模样。
黑虎甩了甩尾巴，不满地看过来。
“这样啊，那我再给阿姊多挟点。”辛乌点点头，体贴地往她碗里又夹了几筷子清炒时蔬。
金乌看了看面前的整整一碗绿菜叶，又看看满脸乖巧的妹妹，一时竟看不透她这是不是故意的。
“阿姊怎么不吃？”
“……我在看从哪里下嘴好。”
姐妹两个对视一阵，金乌最终败下阵来，拧着眉跟一碗青菜较劲。加上脚边的黑虎，一人一虎表情相似，吃得一脸苦相。
饭后各自歇息，一夜安枕。
……
接下来几天，金乌真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只在第二天见了祭司们一面，敲打敲打，让他们好好听辛乌的话。剩下的事务就全交给辛乌接手了，看妹妹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清闲下来，要么教格木舒说话为人，要么带着几个客人四处逛逛，也算查验一下辛乌治理兽谷的成果。
燕行也果真沉得住气，明明是他自请要跟来南疆的，这时反而一点不着急正事，优哉游哉把兽谷逛了个遍，甚至还跟着寨子里的人学了蒸糯米饭、酿甜酒——简直像是来游学访景的！
金乌最开始还怀疑他是不是借机在兽谷打听消息，于是寸步不离盯着人。
后来就跟不下去了。
实在太累人了！从早逛到晚，一刻不歇也就算了，要命的是这人的嘴也不停！看到田里的灵草要问功效问用法，遇到路上的异兽要问种类问习性；见了姑娘们织彩锦要问，见了大娘们做凉粉要问，见了大爷们打糍粑都要凑上去亲自试一试……
金乌就纳闷了，这人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跟着他走一天下来，金乌几乎把南疆的历史民俗从头说了一遍，嘴皮子都要说干了，让秦直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她还得琢磨着哪些能说，哪些不好让他知道，累身还累心。
没两天她的嗓子就不行了，索性让黑虎跟着他们转悠，他总不能对着黑虎还问问题吧？
——燕行的确不能问黑虎，他改问路人去了。
于是兽谷很快就传遍了，金乌谷主带回来一个特别温和有礼貌的中原朋友，看见谁干活都要上前问候两句，还上手帮着干，就是话有点多，问题叭叭地往外冒。
于是没过多久，寨子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了燕行，走哪都能看到有朝他打招呼的，他也还真记得那些人，甚至能把他们养的灵兽都对上号。每天跟着他的贾畴和秦直倒是差了几分，在寨子里只能混个脸熟。
金乌觉得这么下去不行，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拉拢人心借机套话？
她琢磨良久，索性给燕行找了个活——教格木舒和木吉说话认字。
没错，两个小孩现在都能坐一块相处了。
小阿婆在期间居功甚伟。有了熟悉的三尾豺陪伴引导，格木舒的不安慢慢消减，也不再抗拒与人接触。甚至因为小阿婆对木吉的亲近，她渐渐也将木吉看作了自己人。
孩子的友谊最是纯粹真诚，木吉还是个良善温和的性子，对格木舒多有包容忍让，两个小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而且木吉也发现了，大概是格木舒身上带有兽性，她不仅特别受灵兽欢迎，还能与百兽嘀嘀咕咕地交流——要知道兽谷里只有少数人能学会兽语，这种都是天生的驭兽师，这一代更是只有谷主姐妹通晓兽语——木吉就不能，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跟他喜欢的小灵兽交流。
所以两孩子正好搭了个伴。
木吉努力教格木舒说话，格木舒试图让木吉学会她嘀嘀咕咕的交流方式，最后的结果么……格木舒学会了“吃饭”“睡觉”等简单词句，虽然颠三倒四的，南疆话混杂着中原话；木吉就完全不得要领，嘴里天天叽里咕噜的，跟走火入魔了似的。
有什么人两种话都会，学问还过得去的？
金乌索性把燕行拉过来了。
“谷主想让在下，教他们说话识字？”燕行微微挑眉。
“是啊，你不是说你家族以智慧见长么，学问应该不差吧？”金乌也挑挑眉，把找来的几本识字书递到了他手上，“寨子里难得来个文豪学究，怎么也得让格木舒他们沾沾光，接受一下学问的熏陶啊。”
“……”
燕行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对相识字》《幼学启蒙》《三字经》，一时竟有些茫然。
这些……非要什么文豪学究来教吗？
“少东家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金乌眼珠子一转，“还是说，少东家领养燕真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教她读书认字？”
燕真这个称呼都出来了。
不管燕行心里怎么想，至少在面上，他含笑点了头：“必不负谷主所托。”
他答应的那一刻，秦直差点喜极而泣——虽然旁听小孩上课也很无聊，但总比天天在外头逛六七个时辰要好，终于不用跟着这人到处“做学问”了！
然后燕行就开始当起了先生。
地点是金乌家的会客厅，学生两个，旁听的有两人一虎，外加时不时过来串门（主要是跟着格木舒）的灵兽若干。
面对着底下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和兽，他竟然真能面不改色讲“人之初”，金乌在门外听完一节课，深感佩服。
然后就趁着几人都被识字课绊住脚步，悄悄离开了竹楼，找阮长仪打听石片机关的进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