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人里加上了一个归真,气氛便显而易见地僵冷起来。
要是能有个双方熟悉的人从中活络两句还好,可偏偏裴岚属闷葫芦的,他不开口,余下就没有一个人打算越过他去和那位长老攀谈了。
身为主人家的金乌也都不吱声,只用古怪的眼神暗暗打量着归真。
“我怎么觉得,那位一直在看路上的灵兽?”阮长仪悄悄把她拉到一旁,小声咬耳朵,“是有什么事?”
金乌迟疑片刻,摇头。
实在是归真的表情太过正经,一脸生人勿近的,金乌拿不准她这是在看哪只灵兽好摸,还是试图用肉眼给灵兽记录名册……怎么看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所幸小路不长,这种诡异的氛围不多久也便结束了。
众人远远就见大巫坛前设了数十条长桌,几乎每张都有两丈长,不断有寨民捧着各自准备的菜肴往上摆。不少人家还带上了自家的灵兽,于是小小的空地很快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或兽,但都规矩得很,哪怕是最讲不通道理的幼童和小兽,都知道站得离长桌远远的,生怕磕碰了东西。
辛乌也换了一身黑底金花的锦裳,正领着人在桌子间团团转,不断调整菜肴的位置,好让每张桌子都有肉有菜有点心,摆放还要均匀些,不能有哪桌多了少了。又因为没有提前得知每户人家送来的都是什么,这个位置还要根据送上来的菜色随时调动,实在凑不合适还得用他们提早准备的食物来凑数……因此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金乌都没敢上前打扰,只远远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要知道以往这事都是她盯着的,一通折腾下来人都没胃口了。
等到终于把菜肴的位置捋顺,人也来得差不多,天色也大亮了。
“开始了。”金乌小声提醒众人。
他们是客,而且身份贵重,被安排站在了前排靠右的位置,快和几个长老站到一条线上了。更前一排是摇铃祈福的祭司们,再往前就是那十几张供桌,以及摆满了鲜花和供礼的大巫坛。
几人略抬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巫像沐浴在初晨的金霞光下,垂眸微笑,慈爱十分,好似真的在倾听着后辈们的祈愿。
在这份爱怜的注视下,兽谷众人莫不敛眉祷念,眼底所含却不是什么富贵贪欲,只有最纯粹的、仿佛对待自家祖宗长辈的敬慕。
就连最先在巫坛前颂词的大祭司,也是从南疆近年的变化说起,说兽谷新添了几个孩子、修造了几处房屋,像极了晚辈在祖宗跟前絮絮叨叨族内的近况。然后才是试探地问大巫觉得他们这一年做得如何,如果能提点一二,保佑保佑他们这些兽谷子民就更好了,南疆会永远感念大巫的教化之恩。
说完这一长串,底下几个祭司就捧着托盘、水碗上前来,让大祭司用“天水”净了手,再念念有词地双手捧起一个金盘子——阮长仪等人都知道了,这东西是传说中大巫留下的万慧盘。
当大祭司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几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仅是想起了守林村的事,还因为四周的氛围如此——整座寨子上千号人几乎都聚集于此,再加上近百只灵兽,那么多双眼睛都全神贯注盯着大祭司手里的金盘子,那么多张嘴巴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来——整座寨子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只等着那一个结果。
台上的大祭司应该也是紧张的,枯瘦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深深吸气,而后捧着金盘子用力上扬……
金珠骨碌碌地在万慧盘中滚动起来。
大祭司的眼珠也跟着颤巍巍地转动,直到动静平息,他憋着的一口气才慢慢舒出来。
占卜结果是用南疆话说的,阮长仪等人听不明白,但看其他人的表情,结果应该不差。
于是几人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顺顺利利就好。
大祭司下来后,就是众祭司的祈舞颂祝,一排祭司围着大巫坛又唱又跳的,还有年轻人头戴树叶冠,手着握稻穗或长矛在前跳戏,以及装扮成小狼小虎的孩子们蹦蹦跳跳那么围着转。
他们权当中原的傩戏看了。
再接下来是金乌身为谷主上前祝词,示意自己将带领南疆众民传承生息,不负大巫期望。她特意把辛乌也带上了巫坛,姐妹俩一起开的口,不过辛乌显然有些惶恐,没敢说两句就把话头都让给了她姐姐。
叫几人没想到的是,黑乌竟然也要上去!
这位百兽之王应该不是第一回上台了,仰首挺胸,特别淡定特别威严地“嗷嗷”两嗓子,那虎啸……吼得台下众人耳朵嗡嗡的。
中原来的几人就纳闷了,这吼的……真有谁能听懂?
还真有,紧接着响起的就是台下灵兽的叫声,仿佛是呼应着黑虎的话,两声齐整整的鸣叫,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敢情灵兽也是这祭典的主角啊。
最后是金乌、黑虎、众长老和祭司同时行礼,代表南疆生灵向大巫诚心拜祭,祈求南疆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想来是极简单的章程,不过跪地伏身行个大礼也就成了——可就在金乌俯首下拜的时候,几人却发现她的动作迟了片刻,好像突然僵住了,不动了。等其他人都已经直起身,准备站起来了,她却还保持着双手前伸、额头触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底下已经有细碎的疑惑声响起。
“金乌这是怎么了?”阮长仪也忍不住问。
——发生了什么?
金乌也想着这个问题。
她只是……非常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就在她作为兽谷谷主祝词的时候,她嘴里说着定会带领南疆万民传承族志的话,脑海里却无法控制地闪过了魔族在寨子内肆虐的画面,以及代表着仲裁院立场的归真到来,对她索要灵兽名册的场景。
她说得冠冕堂皇,年年如此,可底下人究竟信了几分呢?要是真的相信她能做到,长老和祭司们还会想着通过补办大巫祭来安抚人心吗?仲裁院还会试图派人来干涉南疆内务吗?
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笃信自己真能做好。
她望着大巫慈和怜爱的眉眼,心底却在暗暗发笑。都说先祖的驭兽术是由大巫托梦传授的,恐怕这两位祖宗都没有想到,他们经营多年才在人族和兽族间建立的情谊,到了她这个不肖子孙手里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而她这个不争气的还代表南疆万民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着漂亮话。
金乌“虔诚”地俯首下拜。
抬起头的那一瞬,眼前却不再是布置热闹的大巫坛,而是葱葱郁郁的兽谷后山,高大的灵树绿荫如盖,一眼望不见顶。
而灵树下方,她的正前方,赫然是个满头霜白的老者,正垂眸微笑,慈爱十分地注视着她,声音悠远如天边飘来的风。
『孩子,到这里来。』
金乌呆了呆,而后下意识走向了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