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一眼就认出了书上字迹。
这是阿母为她亲手誊抄的《驭术》,其中带着不少手记,都是历代先人的注释与心得。
和中原道门的秘籍不同,兽谷从来不把《驭术》当成自己的独门玄机,都是大大方方由着别人来看。先祖夷乌更是直接把原文刻在了石碑上,就竖在寨子背面,几乎家家户户都揣着几篇手抄本。
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藏私的。
金乌看见“自己”的手指从封皮上轻轻抚过,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见状,她心下了然,这怕是血眼珠给她造出来的幻象,看自己的五指还有点肉乎乎,大概是她小时候学习驭术的场景,却不知道现实里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在原来那地方……金乌定了定神,当下也不敢胡乱使出灵力,唯恐误伤到原本走在她前后的裴岚等人。几次试图清醒无果,便也只有静观其变。
幻象里的自己还在一页一页翻着书。
兽谷的驭兽术并不玄奥,只讲究个“诚心以待”。夷乌留下的与其说是“术”,倒不如说是教人如何与灵兽相处的道理书。通篇分为两卷,第一卷名为《交善》,说直白点就是“怎么跟百兽打好关系混个脸熟”。
当然了,石碑上第一卷的原文相对简短,无非是心存善意、友好相待,不要抱着打压驾驭的念头去接近灵兽云云,然后列举了一些会让野兽感到冒犯的行为以示警戒。但金乌手上的这本,经过兽谷众人的代代增补,竟然足足扩充了上千页!不仅概括了南疆兽族的忌讳、喜好,甚至把它们各自的习性也给添了上去,洋洋洒洒数十万言,就差手把手教人怎么讨它们喜欢了。
第二卷是为《攻心》。
听着好像跟打仗似的,但按照先祖的意思,不过是在“交善”以后更进一步化解灵兽的戒备,好让对方打开心房,将信任交托于人,彼此结为手足家人。这一步靠的自然是耐心,是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善意感化,还有那么一点不可或缺的缘分。
这也正是最难的一步。
道理谁都知道,真要做起来却不是一回事。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金乌的阿母对着上一代兽王示好多年,自然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真心,可独独就少了那一点缘分;哪怕兽王深知她阿母为人可靠,甚至能将子嗣相托,但性子不合就是不合,兽王至死也不曾归顺于她阿母。
所以兽谷从不担心驭术外传。
本就没有所谓一学即成的秘诀,只有最简单也最纯粹的真心相换。
——但也仅限于此了。
先祖不求驯服百兽,不求让它们肝脑涂地任凭驱使,仅仅做到“结为手足家人”就已知足,驭术也在此戛然而止。就是金乌从小看的那本,卷末也只有单空出来的一页,拓着夷乌刻下的“诚心以待”四字。
于是,南疆百兽与人族的关系当真停留于此,如同伴,如亲友。
正是让金乌亲不得,远不得,更割舍不掉的关系。
眼前的“自己”也终于把书翻到了第二卷末,然而紧接着却不是拓有古字的那一页,赫然是她记忆里从未存在的第三卷——《毒志》。
金乌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幻象打造的一切做不得真,也知道这名字分明在“大巫显灵”时出现过,当中必有古怪……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往纸上看。是出于好奇,期待,抑或渴望?她自己也说不清,就像被摄住了心神似的,她的注意再也无法从字迹间移开,心底甚至生出了几分隐秘的兴奋。
“攻心之上,毒志为要……”
“友则取其信,驭则取其忠;凡令其忠,必摧其志,无志则无神,无神则无主,无主则必择枝而依,莫敢生异,如此可为忠役……”
这居然是教人怎么摧毁旁人心志的!
说是旁人而非灵兽,是因为里头列举的方法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驯化野兽,更多是关于摆布人心的手段。譬如明面行关切之举,话外却带打压之意,潜移默化间叫人棱角尽挫,志向消磨,只将这份关切当做落水浮木,渐渐越发依赖;又或者先置之死地,再雪中送炭,却偏偏若即若离,令人亏疚惶恐间恨不能以心神祭献……林林总总,可谓让金乌大开眼界,而且越看越觉得熟悉。
沙兰朵的转变不就正合了其中描述!
巴农声称自己得到的大巫指点,难道就是这本多了内容的“驭术”?
驭术,驭术……
比起前两卷的百兽图志和大道理,眼前这些的确更衬得上“术”之一字,可这是她真正想要的驭术吗?
或者说,这些手段,以及这些手段最终造就的“忠仆”,是她需要的、想要的吗?
完全的顺从,完全的忠诚,让南疆百兽彻底成为人族的附庸,从此不必担心它们背叛或忤逆……
——这不对!
金乌猛地醒悟过来。别的不提,南疆百兽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年岁远比人族长久,更曾扶持着人族共度风雨,他们凭什么用这种下作手段将盟友驯为奴仆?连魔族都知道堂堂正正开战,哪怕是武力制服也比歪心机来得磊落。
再者,最忠诚的家犬尚且能觉察主人真心与否,只带算计而无真心换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忠心”?
有忠无心,不要也罢!
这一念头跳出来的瞬间,纸上字迹霎时化为齑粉消散,只剩下卷末那熟悉的“诚心以待”四字。
金乌看着自己的身体合起书,跳下凳子,拿了小玩具就溜溜达达往屋外走去。与此同时,门外有人影捧着瓜果点心而来,险些和她迎面撞上。
人影是模糊的,碟子里的东西也只有虚虚一个轮廓。
金乌却瞬间想起了那天的经历。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抓起了碟子上的糕饼,那团朦胧的轮廓便离她视线越来越近。人影矗立在她前方,挡住了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却投下好大好大一片阴影,像乌云一样压在当时的她头顶。
那个糕饼……别吃,不能吃……
金乌开始挣扎,拼命地调用灵力、神识,调用她所能施展的一切,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远离那块糕饼。
可是不行。
模糊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金乌仿佛能够感受到糕饼沾在唇上的松软,回忆起那份带着桂花味的甜香,以及甜香过后四肢百骸无不被蛊虫啃啮的痛楚。
——然后,一只同样幼嫩的手臂伸了过来,狠狠将那团轮廓打翻在地。
迎着阳光,金乌看到十岁出头的裴岚朝她冲来,还没那么冷硬的小脸上尽是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