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弘深笑了起来,道:“我们这次进京,来得突然,实在是给陆家添了不小的麻烦,所以我特地给你们各备了一份薄礼,聊表谢意。”
“我前几年跟着我父亲行商的时候去过幽州,那地方天寒地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几乎人人都揣着手炉。我父亲为此还特地收购了几家手炉铺子,学了学你们幽州人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
听他提到幽州,燕微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容:“令尊好眼力,幽州的手炉确实别具特色。”
苏弘深见她笑了,视线在她的脸上徘徊片刻,又道:“所以,我这次进京专门给燕妹妹带了幽州特产的黑檀木手炉,经过我们苏家的改良,上面又雕刻了线雀纹路,最是典雅不过,正衬燕妹妹的气质。”
他本以为这般投其所好能合这位燕姑娘的心意。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见面前女子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
“什么……”
他看到燕微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半晌,才又用那种意味不明的语气,一字一句问:“苏公子说的是……线雀图纹?”
苏弘深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一边观察,一边缓声开口。
“是,这是我们苏家的独有样式,雀鸟绵延成纤细的线,勾出金边,在幽州也很受那些贵人们喜爱。”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黑檀木线雀手炉造价昂贵,即使在我们苏家的铺子里,也是不轻易卖的。”
“听起来一定很漂亮……”燕微抿了抿唇,又状若无意地问,“这种图纹也是令尊的手笔?”
苏弘深愣了一下,笑道:“怎会,我父亲对画艺一窍不通,这是他从一个绣娘那高价买来的。”
燕微听到这句话,顿时变了脸色,一时声音都有些发颤:“那个绣娘……苏公子可知道她的名姓?”
苏弘深为难地皱起眉:“萍水相逢偶得之,我猜父亲估计都记不清了,怎么,燕妹妹对这些感兴趣?”
燕微的表情顿时变得难以琢磨起来,只沉默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一直到这场接风宴结束,她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喝茶,整个人像是沉浸在某种思绪中,情绪异常低迷。
陆晋默不作声地朝她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到了深夜,宴席结束,大夫人体谅苏家三人舟车劳顿数日,让下人们一会就送他们去别院休息。
之后这一段时间,他们就住在别院了。
于是众人迎着月色,一道出了门。
燕微忽然一反常态,主动挪到苏弘深身侧,和他一同往外走,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开口:“苏公子,那个手炉在何处,我能现在去看看么……”
苏弘深挑眉,颇有些诧异。
随后他忽然笑了一下,关注点有些偏:“怎么还叫我苏公子?听起来太生分了,你就和友容一样,叫我一声表哥吧。”
他口中的“友容”就是陆家二小姐陆友容。
二房一家去往边塞已有几个年头了,燕微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还觉得有些生疏。
她顿了顿,索性大大方方道:“苏表哥。”
苏弘深很是温柔地看着她:“这么急着看那个手炉,是想家了吧?”
“那本就是要带给燕妹妹的礼物,我已经让下人送到你的院子里去了。”
燕微闻言,点头道谢。
苏弘深:“燕妹妹不必多礼,之后一段时间我和明珠要留在京城,我们兄妹俩生性爱动,还要劳烦燕妹妹带我们四处逛逛呢,只要你不嫌弃我们烦人就好。”
显然,苏弘深继承了她母亲苏夫人舌灿莲花般的功力。
燕微唇边带笑:“苏表哥客气了。”
眼下一行人已经出了正院,大夫人和苏夫人带着侍女们走在前面,中间是陆晋和苏明珠,苏明珠拉着陆晋的衣袖正笑着对他说话,只有燕微和苏弘深两人走在最后面。
到了正院外,苏弘深看出来燕微有些疲惫,体贴道:“燕妹妹今天下午就险些中了暑气,就不用再跟着大夫人和陆表哥来送我们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燕微本来就准备走,听到这话,于是连忙曲身行礼与他告别,转身穿过拱门,就往惜风院的方向走去。
陆晋被苏明珠缠着回答关于陆礼容和二弟二妹的各种问题,说话间,分神往身后看了一眼,却只望见燕微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眼底眸色转深。
他只知道苏弘深和燕微说了会话,便让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却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
陆晋的视线扫过走在后面笑得肆意的苏弘深,皱了皱眉。
而另一边,燕微压根不知道正院里的陆大表哥正因为她和苏弘深这短短一会的交谈而浮想联翩。
她脚步飞快地赶回了惜风院。
一进院门,英珠就迎过来:“小姐,那位苏公子让人送了东西过来——”
“拿过来给我看看。”燕微的语气很急促。
英珠纳闷地看着自家小姐异样的反应,从里屋端出来一个极其雅致的红木盒子。
燕微打开一看,顿时脸上表情全无,甚至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克制到了极致。
里面果然如苏弘深所言,装着一只小小的黑檀木手炉,手炉上刻着一圈精细绝妙的线雀纹路,雀鸟的尾巴与羽毛延展相连,勾出灵动的弧度。
燕微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着,细细打量。
手炉里垫着一层香灰,从孔洞中透出一股扑鼻的、生冷的香灰味。
熏得燕微的眼角立时泛起一抹红。
“小姐……”
英珠看她低着头,面无表情,攥着手炉木柄的指尖隐隐泛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这个手炉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竟让向来宠辱不惊的她家小姐这般失色。
“英珠。”
燕微突然出声,异常平心静气地让她去仓库里取一块炭来,把手炉点上。
英珠照做了。
月光清冷、秋意渐浓的凉夜,燕微揣着手炉坐在院里的摇椅上,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群。
渐渐烧灼的温度一路从她的手心攀到手臂、肩膀、耳后。
烧得燕微重重吐出一口气,有些神情恍惚。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微微咬着牙,心跳如雷。
为什么早已过世的母亲画的线雀会出现在一个幽州绣娘手里?!
明明父亲告诉她,这是……母亲预备给她的满月礼。
只是还没有画完,就在诞下她的当晚,产房失火,母亲连同那些手稿一起,尸骨无存。
只剩下一张绣着线雀纹的幼童口巾,夹在燕微的襁褓里,随燕微一同被接生嬷嬷抱着逃出了火场。
之后数年,燕微只能借着那张口巾,一遍一遍地想象母亲低头画下这些线雀时那双莞尔含笑的眼睛。
五年前,父亲下葬时,燕微把那张口巾塞进了他的棺椁里。
她们这对从未见过的母女,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地陪在了他的身边。
燕微从记忆中回神,闭了闭眼。
她一直觉得当年母亲身死的那场大火来得蹊跷。
线雀,绣娘,苏家……
看来要从苏家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