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许箐仪说完,沈灼华没有立刻说话。
许箐仪是一个心思敏感的姑娘,她察觉到了沈灼华情绪的变化。
至少,扶着她的那双手上,力度小了一些。
“……嫂嫂。”她叫着沈灼华,不再是之前那总是别有深意的语气,“我知道,我这样对表哥很没有道理……”
她觉得沈灼华的沉默是一种冷淡,有些无措。
沈灼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当然没有道理。”
她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艰难地寻找着出去的路。
而沈灼华一直冷静的、令许箐仪莫名心安的语气此刻却变得,蕴藏了一丝很明显的不快。
“若是每个人都将亲人爱人逝去的原因归咎到闻憬身上,那闻憬呢?”
“他又该恨谁。”
他是大胤朝最年轻的三品将军,原本该拥有璀璨光明的一生。
就算是死,也是马革裹尸,浓墨重彩。
沈灼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甚至都忘记了为此刻的处境感到害怕,她只觉得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烧,火焰的名字名为闻憬。
许箐仪用力地抓着沈灼华,很快又放开,甚至慢慢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是我给你和表哥添了麻烦。”
她低声说,站在原地垂着头,“嫂嫂,你跑吧,别带着我拖累了你。”
沈灼华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像一声很长的叹息。
她回身拉过许箐仪继续往前走,“有什么要道歉的,活着回去跟他说吧。”
许箐仪的鼻尖一酸,再次落下泪来。
“抱歉,我也不该这样说你。”沈灼华道。
许箐仪用力摇摇头,正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在这儿!”
“臭娘们儿,还往哪儿跑!”
许箐仪心中一惊,已被沈灼华拉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们已走到了一处宽敞的地界,此时此刻根本来不及找遮掩躲起来。
只能往前跑。
可许箐仪伤了脚,沈灼华也不会轻功,如何跑得过一群练家子的匪徒。
她们很快就被团团围住。
“跑啊。”为首的男人拎着刀,冷漠地走过来,“怎么不继续跑了。”
沈灼华将许箐仪护在身后,“绥阳侯给你们多少银子,我可以出双倍,只要放我们走。”
男人嘲讽一笑,“少动歪脑筋,老子没那么好骗!”
说着竟不再废话,挥刀就像沈灼华砍来!
在这一瞬间,沈灼华听见了三道声音。
一是许箐仪的尖叫,柔弱的姑娘竟然下意识想挡在沈灼华身前。
二是利刃破空而来的声音。
最后,是一声有些沉闷的、但清晰的,有什么撞在那把刀上,匪首吃力脱手,那刀就这样从手中脱落。
同一时间,沈灼华爆发出了惊人的反应力,一把拽过许箐仪往旁边躲去。
那把射掉匪徒手中刀刃的箭,平稳地略过了她们。
这些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沈灼华却觉得好像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
她猝然抬头,看见月光下,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闻憬面无表情地搭着弓,手中送出去的箭其实是两支,一支射落匪徒的刀,一支射入对方的后心口。
穿胸而过。
数十侍卫从他身后而来,很快就将剩下的人制服。
沈灼华怔怔地看着闻憬。
他还是那样不好好束发,发丝被夜风不断吹起又落下,遮住轻蹙的眉和冷厉的眼神。
沈灼华好像见到了十多年前,那个三箭齐发的少年将领。
闻鸢从陈敬明的马背上跳下来,哭着往她们这边跑,“嫂嫂!阿箐!”
许箐仪几乎站不住,她便先跑过去将人扶住。
沈灼华还在原地站着,看着闻憬缓缓下了马背,注意到他的脚落地时,眉又皱得深了一些。
随后闻憬只是站在马旁,远远地看着她。
这一瞬,沈灼华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张新婚夜令她忐忑的面孔,顶替的身份被她忘去脑后。
她只是想,幸好还能再见到他。
只是想,他怎么骑着马,腿不疼吗。
这样想着,沈灼华拎起碍事的裙摆,几乎是朝闻憬跑着过去。
她什么都忘了,劫后余生,只跑着撞进闻憬怀里,又不敢用力,就显得有些怪异与尴尬。
闻憬原本也因她的动作怔了怔,见沈灼华急促地呼吸着,一向明亮精明的眼竟然有些红,就突觉,她被吓到了。
唇微微嗡动,闻憬的声音变得低而轻柔,“夫人。”
沈灼华低着头上前一步,抱住了闻憬。
闻憬摸了摸她凌乱的、沾着尘土的长发,“没事了。”
沈灼华很快就从莫名的情绪里出来,皱着眉上下打量闻憬,“你的腿没事吗?怎么还骑马,会更严重的。”
闻憬叹道:“不然救人还得坐马车来吗?”
沈灼华抿了抿唇,“叫别人来就好了。”
闻憬没有说话。
下一瞬,沈灼华感觉他抬了一下手,她下意识想躲,他却只是从她发间拿下一片枯叶。
闻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被掳走,我怎么有心思留在原地等。”
夜风好像真的很大,大到沈灼华的心被猛烈地吹动了。
闻憬垂眸看她,月色下的眉眼全然没了从前的冷淡倦累,更像是被月光映照的清泉,专注而温柔。
“有没有伤着?”
眼前的妻子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裙子脏了,手与脸也都是尘土,早晨梳得好好的发髻乱成一团,发饰全都不知掉去了何处。
可闻憬看着,冷寂了许久的心却出奇柔软。
还有一种陌生的,像被针扎进胸口一般的感觉。
沈灼华摇摇头,脱离危险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疼,低头一看,脖颈与手背上都有了些伤口,大概是滚落山坡时撞到的。
闻憬牵过她的手,拿出绢帕擦干净十指,“回去吧。”
沈灼华在隐隐的月光下认出来,那是她那日给闻憬的帕子。
一行人回了将军府,闻鸢搬救兵的动静闹得大,女眷们已都知道了,老太君亲自等在门口,见人都回来了才放心,连忙叫了大夫。
见闻憬是被沈灼华搀扶着走进来的,众人都有些吃惊,但谁也没敢问。
老太君不放心,让大家一起坐在大厅里,挨个让大夫检查。
许箐仪的脚伤得最重,掀开裙子才发现流了一脚的血,她忍着没哭,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闻鸢身上也有些擦伤,她坚持自己涂点药就好了,陈敬明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可闻鸢与女眷们坐得近,他又不方便一直跟着,最后沉默地站去了门口。
沈灼华手背上的擦伤要严重一些,闻憬托过她的手,垂眸帮她上药。
沈灼华挣扎了一下,低声说:“我自己来吧,你的腿没事吗?”
“无碍。”闻憬道,“这么多人在,不至于让你单手上药。”
沈灼华咳嗽一声,“那可以叫大夫来,你也需要休息。”
闻憬来回折腾这一趟,唇色已有些发白,沈灼华不会忘记他身体里还带着毒。
“真的没事吗?”她又忍不住问。
闻憬看她一眼,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四婶陆媛眼泪汪汪地看着闻鸢,这时才道:“绥阳侯自己管教不好儿子,凭何拿咱们家的姑娘撒气?”
“哎呀,没事的娘。”闻鸢连忙安慰母亲,“这不是都回来了嘛?看看,您还不让我学武,关键时刻还不是轻功救我的命。”
陆媛打了她一下,“什么轻功救你的命,是你嫂嫂救你!”
闻鸢回来时就将沈灼华把她推下马车的事说了,陆媛听得又惊又怕,心中升起对沈灼华的感激。
她走到沈灼华面前,牵起她的另一只手,“好阿蓁,婶婶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
沈灼华连忙想站起来说不用,但一只手还在闻憬手里,对方头也没抬,好像给她涂药是什么天大的事一般,她也便只好坐着。
看着陆媛,沈灼华猛然想起自己的娘,生死走了一遭,竟将家里的事忘了!
忙转头对闻憬说:“我出门原本是要回家的,有人来说我爹与别人起了冲突,却不知现在如何了。”
闻憬道:“已经叫阿不去办了,没什么大事,岳母也没事,服了药歇下了。”
沈灼华微怔,“夫君怎知……”
闻憬勾了一下唇,没说话。
沈灼华想起许箐仪的话,从前的闻憬无所不能。
她觉得,如今的闻憬似乎也一样。又或者说,是重新振作起来的闻憬,又与从前一样了。
不禁想到许箐仪说起的那些过去,沈灼华又觉得心里酸酸的,鼻尖与眼眶也跟着酸酸的。
闻憬忽地抬起眼,“弄疼你了?”
沈灼华摇摇头,轻声,“没有,这点疼算什么。”
战场上被生生碾断腿的闻憬更疼吧。
还有中了毒,一身武艺都差点费了的闻憬,曾经百步穿杨后来双手却连水杯也拿不稳的闻憬,都更疼吧。
沈灼华轻声唤他,“夫君。”
闻憬正将沈灼华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仔细地缠着纱布,闻言只“嗯”了一声。
“你刚才射箭的样子真俊。”沈灼华说。
闻憬动作一顿,又似笑非笑,“夫人那时还有心思看我俊不俊?”
沈灼华道:“是如今回想起来,越想越好看。”
“夫人莫不是今晚被夺舍了。”闻憬轻声笑,这是沈灼华说话最直白的一次。
沈灼华却不说话了,撑着脸看闻憬为自己包扎。
闻憬的动作很熟练,让她想起他腿上密布的伤痕,想来身上应该更多。
这样想着,许箐仪又走了神。
一边许箐仪的伤也处理好了,见他们都没什么大碍,女眷们便纷纷散去。
许箐仪等了一会儿,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闻憬面前。
“表哥。”她还有些忐忑,“对不起,我之前都是因为……因为阿晏,将怒火转到你身上。”
闻憬道:“原就是我的责任。”
许箐仪红着眼连连摇头,“不是的,嫂嫂说得对,我对你的责怪没有道理。”
“对不起,表哥,你如今身子好些了吗?”
闻憬的手一顿,看了沈灼华一眼,又挪开目光,只“嗯”了一声当作回答了许箐仪。
阿不送来拄拐,闻憬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沈灼华便站起身跟上。
许箐仪悄悄拉住沈灼华,声音放得很轻,像怕闻憬听到,“嫂嫂,对不起。”
沈灼华笑了笑道:“不用连带着我一起吧。”
许箐仪咬咬唇,说了她故意引沈灼华去海桐巷的事。
沈灼华一怔,“事情是你设下的?”
“不是。”许箐仪摇摇头,“只是我安排了人守在附近,恰巧你父亲与人起了争执,我就……”
就借机想下套。
若是旁人听了,多半会以为许箐仪下套与绥阳侯那播人有关,沈灼华却知道这不过是误打误撞,因此许箐仪也更加内疚。
而许箐仪将她和闻鸢引过去的真正目的是……
看出沈灼华的神情,许箐仪拉住沈灼华的袖子。
“嫂嫂,你放心,在今日之后,我就认你做嫂嫂。”
沈灼华脚步一顿。
许箐仪还在小声说:“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不等沈灼华说话,走在前面的闻憬散漫回头,“什么秘密?”
许箐仪一惊,强笑道:“女儿家的小秘密,表哥不能知道的。”
闻憬看向沈灼华。
沈灼华向许箐仪投去道谢的眼神,快步走到闻憬身边,“夫君日理万机,何必多问我们这些小事。”
闻憬没说话,只盯着她的手。
沈灼华注意到他的视线,将手举起来,“已经不痛了,夫君包扎的手艺真好,夫君,要我扶你吗?”
闻憬挑了一下眉,自己拄着拐走了,“还没有劳役伤患的爱好。”
一旁的阿不乐呵呵道:“公子伤着腿,少夫人伤着手,真是天仙配。”
闻憬无语地看他一眼。
沈灼华倒是因为许箐仪的话,想起来前些日子叶二姑娘说的事来。
于是她趁机便问了,但隐去了叶拾月与自己的交易,只说了对方的要求。
闻憬听完便皱了眉,问的却是,“何人是叶二?”
沈灼华道:“永安堂叶大夫家的女儿。”
闻憬“哦”一声,“那个懦夫的姊妹。”
反应了一下,沈灼华才想到他说的懦夫是谁,觉得有点好笑,“叶公子怎么惹到夫君了?”
闻憬淡声道:“任家中人发疯攀咬吾妻,怎么不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