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完,宗烨忽然停下脚步。
沈其蓁回过头去看他,神情有些疑惑。
宗烨对上她的视线,道:“我脑子很简单,想不到没有发生的事。”
“不过我觉得灼华应该也不希望你难过,她会希望你幸福。”
沈其蓁避开他的视线,“不可能丢下姐姐独自去幸福的,我办不到。”
宗烨忽然上前了两步,再次站在沈其蓁的面前,气息将她笼罩。
沈其蓁的眼睫不自在地快速眨了几下,下意识想后退。
“看过的话会放心吗?”宗烨在她后退之前问,“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吧。”
沈其蓁仔细地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有些无奈,“姐姐替着我的身份已经是举步维艰了,我还出现在她眼前添什么乱?”
宗烨不赞同,“那你们总不能一辈子用对方的名字吧。”
“我无所谓啊。”离得太近了,宗烨是低下头来看她的,让沈其蓁觉得很有压迫感,也很不自在,可若不看他,视线里就是男人肌肉结实的胸膛,实在是有些令人脸热,她只好别开视线去看别处。
“灼华这个名字也挺好听的,只要姐姐在将军府顺利,我不过是换个名字而已。”
哪有那么简单,宗烨心想。
他觉得有些无奈,又无法强求沈其蓁,后知后觉地想到,明明被沈其蓁瞒着身份的是他,怎么反而是要他去哄她。
可想想始作俑者的确是自己,他又不免有些心虚。
此事只好改日再议。
宗烨没有发现一向大大咧咧雷厉风行的自己在沈其蓁面前有一些小心翼翼,他只是满脑子都在想,沈其蓁到底在不开心什么呢?
说送她回去,她自己说不走的。
可留下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叫她去见沈灼华她又不去。
唉,女人真难懂。
沈其蓁不知他在沉默些什么,终于还是退开几步,转身进了屋子。
她发现自己不能靠宗烨太近,那感觉太奇怪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宗烨又觉得,沈其蓁虽然难懂,可他不觉得麻烦。
他从没有过像寨子里的汉子看不起女人那样,嫌沈其蓁麻烦。
可该怎么让她开心一点呢?他不希望被灼华养得那样好的沈其蓁,到了他身边就不好了。
这很让宗烨伤脑筋。
京城里的沈灼华全然不知妹妹和土匪狗蛋发生了什么。
闻憬连着有几日没出门了,白月舟来将军府的频率也降低了些,白日里闻憬几乎都在看书,偶尔写些什么。
老太君把沈灼华叫去问闻憬在做什么,沈灼华只说在看书。
老太君闻言却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情,连着说了两声“好起来了”,复又拍拍沈灼华的手,叫她多陪闻憬说说话。
沈灼华想不到闻憬看本书怎么就让老太君这样高兴,或许是之前真的太颓废了,如今让老太君看到了闻憬好起来的希望。
其实沈灼华也觉得心中满是希望。
那日骑过马后闻憬的腿又痛了好几日,可最近又更加好些了,偶尔已经能丢下拄拐慢慢走了。
虽然不是很好看,可闻憬每一次都神色平静,眼中不知藏着怎样的情绪。
总归是在变好的,沈灼华连劝他别死的话都说得少了。
从老太君院子里出来她就去找闻憬,最近私产的事已逐渐上了手,闲下来时她便总去同闻憬说话。
闻憬现在精神好了许多,不再说两句就疲惫了。
只是今日大概是看书看了许久,沈灼华走进屋子时,看见书桌上堆了高高的一沓书籍,闻憬手中还握着一卷,面前的书籍上铺开了一张宣纸,只写了几列字,毛笔随手搁在一旁。
闻憬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的确睡着了。
沈灼华怕打扰到他,放慢了脚步走过去,好奇地看了看纸上的字。
内容不多,从用词上看起来像一篇策论的开头,具体的沈灼华看得并不太懂。
再看看一旁摞着的书,第一本是本朝刑律的修订,第二本是仵作的手艺知识,剩下的沈灼华没有多翻,只晃眼看去,类型都有些相似。
正收回手,便听见闻憬轻笑的声音,“夫人对剖尸也有兴趣?”
沈灼华收回手,“看看夫君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然后去向祖母汇报?”闻憬声音里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更多地像是习惯性地逗她,“不若我写一个一日三餐作息清单,好教祖母对你放心。”
“祖母分明是对你不放心。”沈灼华道,“别想扣到我身上。”
闻憬低笑出声,示意沈灼华,“坐下说。”
沈灼华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又侧头看闻憬手上拿着的那本,是前朝著名酷吏做的《刑论》。
没等她发问,闻憬自己先主动开了口,“我计划入仕。”
沈灼华一怔,有些不确定地问:“夫君想去考文职?”
“嗯。”闻憬道,“我已无官身,若想再进入朝廷,只有两条路可选——科举,或走特定部门的官员核定考试。”
沈灼华想了想,“夫君是做过官的,朝廷对夫君本人已有所了解,参加核定考试是更好的选择。”
随着科举制的逐渐完善,本朝有两种入朝为官的方法。
最常见、面向读书人最多的便是科举,三年一次乡试、三年一次京试,还需再闯入殿试,出成绩后,由朝廷分派到各个部门。
而为了尽快择选出最合适的人才,朝廷各部在没有科举的时候,可开放核定考试,面对五品已下的官员、无官职的世家子弟或官宦亲属,在一个月内进行三次针对性的考校,合格者便能被部门负责官员择优选录。
已闻憬的身子,要是去科举考场里关起门来考个九天九夜,恐怕出来时已是尸体了。
沈灼华对闻憬选了核定考校不意外,她意外的是闻憬竟又想着入仕了。
“我以为。”她顿了顿,“夫君已无心官场。”
闻憬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偏过头来看她。
“因为我始终记得。”他学着沈灼华的语速与语调,勾起唇,“夫人叫我莫要自苦。”
沈灼华的心一动,竟觉得有些不敢看进他的眼中。
她掩饰地理了理耳边的发。
闻憬的声音悠然,“我十五岁上战场,哪怕冰雪原上策马狂奔三天三夜,也要将那阵前侮辱我朝的敌人首级斩下。”
听他说起从前,沈灼华又抬起头。
“年少时尚且知道,不该咽下去的气便是一定要还回去。”闻憬笑了一下,笑意有些嘲讽,温润的一双眼里却有一丝对自己的厌倦,“如今白长这许多岁,却将当年的心气忘了,受了冤屈竟也能忍下。”
沈灼华看着他,轻声道:“现在想通也不晚。”
“嗯,不晚。”闻憬垂眸轻笑,“世人笑我虎落平阳,我认;再不能骑马射箭,我也认;可……”
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一些,但再抬眼来看沈灼华时,又变得云淡风轻。
“曾经我以为失败的确因我而起,我甘愿承受一切惩罚,但如今,既知是有心人从中作祟,我又如何甘愿像刍狗一般栽进他们的网中。”
“那也太看轻我。”
沈灼华竟被他说得心中有些酸涩,不一会儿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一种想去宽敞的草原上,如少年时的闻憬一样策马奔腾的冲动。
原来闻憬就应该是这般的。
她道:“你会洗去冤屈的,也会在别的领域做一个好官。”
闻憬笑了笑,“这么信任我?”
“嗯。”沈灼华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不会甘愿碌碌无为,你可是闻卿时。”
闻憬看了沈灼华许久,才问:“那夫人觉得,我考去哪里最适宜?”
他明明早有决定,却偏要问她。沈灼华看他一眼,没有犹豫地说:“自然是大理寺,夫君这成堆的古籍,难不成还对去兵部有效不是?”
闻憬笑了一下,“你为何不意外。”
“我倒是觉得情理之中。”沈灼华道,“一来,上一次救二妹妹时,我就发现夫君心细如发,思维缜密,能察觉常人所不查,这不就是先皇夸那位青天大老爷时说过的特制吗?”
“二来,大理寺与刑部,是最熟悉我朝律法的两大地,为官者为国为民,这是最直接的能帮助到百姓的能力。”
“所以我觉得。”她又顿了顿,也笑起来,眼睛略略弯起,像月牙一般,“夫君去大理寺,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向闻憬靠得近一些。
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都没有发现那散下来的发丝已经垂到了闻憬的小臂上。
闻憬垂眸盯着那青丝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卷进手指里,竟把玩了起来。
沈灼华一怔,下意识想后退,又被闻憬眼疾手快地拉回来,避免了头发被扯住的疼痛。
“只是合适吗?”闻憬轻笑着问。
沈灼华被他拉着,这一下是真的靠得很近了,几乎就要贴在闻憬的身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似乎还能拂过闻憬的唇畔,下意识有些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闻憬便又笑,“夫人,别憋死了。”
沈灼华退也不是,呼吸也不是,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还是不再顾忌着开口。
“不是合适,是我相信夫君一定能做好。”
闻憬问:“就这般信我?”
“嗯。”沈灼华点点头,“你会做到最好的,像你当将军时一样。”
闻憬盯着她不说话。
沈灼华之前的那种不自在又回来了,因为她发现闻憬的视线向下了一些,似乎是在盯着她的唇。
你们不是真夫妻,你们不是真夫妻,你们不是真夫妻……
沈灼华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像念着什么清心咒一般,想使自己赶紧“清心寡欲”起来。
却见闻憬视线动也不动,就着这样的姿势和目光,缓缓问她:“在你心中,我是你真正的夫君吗?”
清心咒念失败,沈灼华愣住了。
闻憬终于抬了眼,看进沈灼华的眼里。
“你将我当做真的夫君吗,灼华?”
咚——
沈灼华的心中有一颗巨大的石头,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地。
她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那是一直悬在她心上的石头,名为替嫁,名为沈其蓁,也名为沈灼华的石头。
她连可能会有的疼痛都忘了,一把推开闻憬,慌乱地起身退到了好几步之外。
“夫君在说些什么……”她勉强笑着,“灼华是姐姐的名字,我是阿蓁呀。”
闻憬叹口气,“我早已知晓,你不必紧张。”
沈灼华抿抿唇,还有些倔强地坚持着。
每到这个时候,她的背脊就挺得笔直,脖子像那湖边的白鹅一样修长,双手藏在袖子里,可闻憬知道那细长的手指一定已经绞在了一起。
她每每紧张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闻憬想说什么,又怕吓到她。
他觉得沈灼华是个胆子很大的姑娘,可怎么有时候面对一些问题,又这样胆小。
他想着,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看着有些可怜的神情。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腿疼,不能起来靠近你。”
沈灼华怔了怔,还站在原地没动,视线却不自觉落到他腿上,嘴上也下意识关心。
“怎么突然就疼了,今天没有吃药吗?”
“总是会疼的。”闻憬叹息着说,“离得远,不好说话,但你若不过来,再疼我也只能走向你了。”
沈灼华明知闻憬大约是在装可怜,可一想到他的伤腿,想到他在战场上吃过的那些真实的苦痛,她就忍不住心软。
于是她最终还是走向了他,小声问:“有多疼?”
“或许是夫人离得近了,就没那么疼了。”闻憬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沈灼华觉得自己还是被捉弄了,看他一眼。
闻憬又轻叹一口气,“你不用不承认,你不说过我很厉害么?我既已看出来,便是已经十分确定。”
沈灼华绞着手指没说话。
闻憬道:“不必害怕。”
他的声音忽然比平日里更柔和了一些,“你该想,是我知道,所以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