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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清醒地活着

没办法沈其蓁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说正事。

“黎娘告诉过我,寨子中还有许多婶子也时常被丈夫殴打,可你立了新规矩之后,并没有人来找我。”

她轻声说,“我想了个法子,你过来一些,我说给你。”

宗烨听话地将耳朵凑过去,沈其蓁的声音小了许多,她说得很慢,像在确认宗烨每一句都听进去了。

她每说一句,宗烨便点点头,像是真的都记住了。

“我看得出来,寨中大部分人都很听你的。”沈其蓁道,“陈军师做事也靠得住,你们一起做这件事,会成功的。”

宗烨看向她:“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沈其蓁笑了笑,没说话。

宗烨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观察她的神情。

“阿蓁,你是不是想走了?”

沈其蓁怔了怔,没说话。

宗烨道:“你说要帮过我再走的。”

“我哪里没有帮你了?”沈其蓁斜他一眼,“这些法子不是我出的,这些字不是我写给你的?”

宗烨急道:“还没实施下去,不算完。”

沈其蓁又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发现在情急之下,他按得更紧了,根本挣脱不开。

她叹了口气。

宗烨想说什么,在她这声叹息中闭了嘴。

沈其蓁问:“宗烨,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

宗烨一顿,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唇张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愣是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沈其蓁也不追问,将那两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拿起来,对着看了看,又拿出新的来。

宗烨问:“你不是要现在就安排好一切,明天就走吧?”

沈其蓁无奈地看他一眼,“刚才的事没做完。”

她说着就要去拿起笔,想照着名单将所有做事的人分成不同的组。

手腕却再次被按住了。

“算了,都写了半夜了,才刚给你揉好。”宗烨说,“明天再写。”

沈其蓁看了看烛火下映着的纸墨,轻声问:“你怕我写完就走了?”

良久,宗烨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其蓁搁下笔,“宗烨,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完的,至于走不走的……我的爹娘、姐姐,都在京城里,我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宗烨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你回去,想嫁什么样的人?”

沈其蓁微怔,语气寻常,“谁说我回去就要嫁人了。”

“你爹肯定要给你许人家。”宗烨唉声叹气,“你又不能骂他。”

想起自己曾被逼着嫁去将军的事,沈其蓁轻轻笑了笑。

“没事,姐姐会骂他的。”

“骂了你就愿意嫁了?”宗烨忽然有点急,“能让灼……你姐姐骂的,肯定不是好人家,你怎么还要嫁。”

沈其蓁看向他,声音又轻了许多,“你在乱想什么呀。”

烛火下映着她的脸,柔和又秀美。

宗烨看得又呆了。

沈其蓁回转头去,收拾好桌上的东西。

“好了,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一场心照不宣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宗烨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总觉得沈其蓁可能是想说什么,但她放弃了。

他回头看紧闭着的房门,好像能透过木板看见沈其蓁的身影一般。

即使那只是他的想象,他也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软软的。

他忘了纠正沈其蓁一件事。

小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她。

相反,他总怕自己太皮,冲撞到小小一只的她;怕自己手上的泥弄脏她干净的裙子。

因此不敢像其他孩子一样找她玩闹,不敢让她跟自己一起上天入地。

被她骗去山上看狼人变身的那晚,天气不怎么好,小雨下过之后,一脚踩下去鞋底都是泥。

他在山上等了一夜,想的却是,这么晚了,她还是别出来了,又危险,又脏。

他愿意在那里等到天亮,也是想着看看她口中说的奇景,回去可以告诉她。

她那么娇弱,不会跑也不会跳的,好多有趣的东西都看不到。

回去之后发现他们家走了,他也只是觉得遗憾。

也不知道她去京城,还能不能看到比狼人变身更有趣的玩意儿。

但现在他知道了,真正什么都没见着的是他自己。

而沈其蓁,她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都懂,她在京城,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什么青年才俊不认识?

他只是一个土匪,这算得了什么。

宗烨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只是发现沈其蓁灭了烛火,便转身沐浴着月光走了。

几日之后,沈灼华问过了闻憬的意思,便让叶拾月来府中与他见了一面。

叶拾月见两人挨在一起坐着时就挑了一下眉,但什么也没说,只对闻憬拜了拜。

“闻公子,多谢你给我的机会。”

闻憬淡声道:“叶二姑娘如何就肯定我会帮忙。”

“你若不帮,就不会让我过来了。”叶拾月微笑,“况且我拖沈大姑娘办这事,当然就是确定你会听她的。”

闻憬挑了一下眉。

沈灼华有点无言,“你倒是信任我。”

叶拾月:“不信任你,当初又怎会交那么多方子给你抄。”

“不是因为我工钱便宜?”沈灼华不客气地拆穿她,“还让我等了两个时辰才结。”

叶拾月忽然变得好脾气,“咱们已经是互相知道秘密的关系了,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沈灼华好笑道:“什么互相,难道不是你拿捏着我的秘密。”

“你没有拿捏我?”叶拾月满脸惊讶,“我能不能混进使团,可都仰仗着您——闻少夫人呢。”

沈灼华震惊于她的歪理,她觉得是被拿了把柄,叶拾月倒是看成了一场交易。

这人是比她要豁达一些。

闻憬等她们说完才问:“为何要进使团?”

正好这时霁言端了茶水过来,叶拾月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抿了一口茶才说。

“我要去北真。”

沈灼华问:“去行医?”

“也不全是。”叶拾月道,“你知道,我就算医术上再学有所成,京中的永安堂也注定是我哥的,我呆得腻味了,不如去看看别的地方,世上医术之复杂,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学。”

沈灼华又问:“那为什么一定是北真?而且如今我朝与北真签订契约,你直接办好通关证去也可以的。”

叶拾月苦笑:“若我爹会同意,我如何要绕这一大圈?”

说完,她看向闻憬,“闻公子,此事是否能办?”

闻憬道:“你可放心。”

叶拾月不知思索了些什么,忽然一笑,但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沈灼华。

沈灼华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中必定在想什么,便盯着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沈大姑娘不知道吗?”叶拾月轻笑,又问闻憬,“这是可以说的?”

闻憬却道:“你要同我夫人说话,别同我打哑谜,平白让夫人误会。”

叶拾月一梗,像是没想到闻憬会这般讲话,有些无言。

“那我便直说了。”她又看向沈灼华,“我前些日子在外边见着闻公子和另外几位公子了,还见了好几次,有两次同他们在酒楼中喝茶的,都扎着小辫子,这天气也不算热吧,他们肩上穿白狐皮,你说这是什么人?”

沈灼华:“北真使团?”

叶拾月摊了摊手,“聪明。”

沈灼华转头看闻憬,闻憬冲她挑挑眉。

“我还没见过北真人呢,你怎么不带我去。”

闻憬轻笑:“下次带你去。”

叶拾月无言,“你就这反应?”

“我夫君好歹也是当过将军的人。”沈灼华道,“同外邦使者喝个茶怎么了。”

叶拾月假笑,“也就你这般心大。”

沈灼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道:“所以你确信了吧,卿时能帮到你。”

“我并非不相信闻公子。”叶拾月道,又看向闻憬,“我是觉得有趣,闻公子你分明是有大事要做的吧?这件事若做成,你去向圣上求个恩典,沈大姑娘身份之事想怎么处理都能由得你来,我这般一个小小的知情人,能算作什么威胁?”

说着,她又看向沈灼华,“可因着你开口,他就愿意来见我。”

她说完,沈灼华微微怔住。

闻憬道:“叶姑娘心直口快。”

叶拾月但笑不语,又喝了口茶,便放下茶杯站起来。

“如此,我便在家等公子安排了,灼华——”

她转过头,“多谢了,茶很不错。”

叶拾月走后,沈灼华才回过神来,问闻憬。

“你当真要那般做?”

闻憬拉过她的手,垂眸玩着她的手指,“原本就该这样做,难道让我见你提心吊胆一辈子。”

“倒也没有很提心吊胆……”沈灼华小声说,笑起来,“不是有你吗?”

闻憬看向她,也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笑着的脸颊。

沈灼华又问:“北真使团进京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嗯。”闻憬点了点头,随后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沉了一些。

“此事,并非十成把握成功。”

沈灼华听懂他的意思,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也将闻憬的手握住。

“我知道,但我相信你。”

“逝去的英魂终会沉冤昭雪。”

“就算不能,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闻憬垂眸看她,随后低下头来。

但他只是轻轻地,用唇碰了一下沈灼华颤抖的眼睫。

半个月后,闻憬参加大理寺的资格考试,拿了榜首。

结果被张贴在大理寺外,引起了许多人的驻足。

众人看见他的名字都很吃惊,昔日的将军,如今怎地去大理寺。

卢大人还让人将诸位录取官员的考卷贴在了外面公示,有些识字的书生发现,这位曾经的闻将军不仅是能打仗,至少这份考卷也答得非常完美。

过了几日,委任令下来,闻憬的官职是大理寺少丞。

大理寺如今还有个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卢大人管着,闻憬刚考进去,之前又是武将,做个少丞的职位,已是卢大人十分欣赏他的结果。

沈灼华高兴极了,叫了闻鸢和许箐仪来,让小厨房做了一个锅子,几个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锅子烫牛肉吃,沈灼华还喝了些酒。

闻憬身子没好全不能喝,许箐仪喝不了,最后竟是闻鸢陪着沈灼华喝的。

喝到气氛上,讲的话就越来越多,从小时候被闻憬从泥巴里拎出来,讲到她爹让她照顾好娘亲,又讲到沈灼华刚来时她如何看新嫂嫂不顺眼。

讲到被陷害杀人、沈灼华和闻憬一起去救她,最后讲到江珹。

“呜呜呜……江珹……那个混蛋王八蛋,卑鄙小人!”

闻鸢抱着被子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我从小就那么喜欢他,他利用我就算了,但是不能害我兄长!”

“我兄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害我兄长,他是卑鄙小人!我跟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沈灼华像捕捉到什么关键词,严肃地点点头,冲闻鸢举杯。

“对,不是他死,就是你活。”

许箐仪哭笑不得,去拿过闻鸢手里的酒杯用帕子帮她擦眼泪。

闻鸢拿着帕子捂在脸上呜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又开始报菜名一般地喊她爹和叔叔伯伯们的名字。

又喊一些她认识的、已经死在战场的将士。

她叫他们哥哥,因为真的都是同闻憬一起出生入死,又看着她长大的兄长。

到最后,也叫了许晏。

许箐仪一顿,也红了眼眶,从袖中拿出那枚扳指,也不安慰闻鸢了,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掉眼泪。

闻憬一个头两个大,将沈灼华抱进怀里,没收了她的酒杯。

“别喝了。”他轻蹙眉头,声音低了些,“酒气太大,把没喝的都熏醉了。”

沈灼华意识有点模糊了,脸颊喝得红红的,一脸迷茫地看着闻憬。

“那你醉了吗,卿时?”

“你想我醉吗?”闻憬低声问。

沈灼华没说话,脸埋在闻憬的胸口。

好一会儿,他听见她闷闷的声音。

“你别醉……你要活着,清醒地活着,好好活着……”

“嗯。”闻憬的声音出奇柔和,出奇耐心,“我清醒地活着。”

“还有许多事,我清醒地去做,你莫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