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春分未至,北半球的夜晚依旧来得很早。
林微跨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天还没黑。
这是她这半个月来,第一次在白天下班,林微甚至觉得有些不习惯。
放眼望去,街道上有叶子的树上挂满了红灯笼,没叶子的树上则绞满了彩灯。
就要过年了。
叮叮叮叮……!
林微拿出了手机,来电的是她弟弟,林洋。
林微只沉默了半秒,就接起了电话。
“姐,快过年了,妈叫我问你今年什么时候回家。”
林洋把声音压得很低,听声音应该是在偷偷打电话。
“过两天就回去。”林微反问,“你呢?今年回家过年吗?”
“回的。”电话那头说。
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林微实在找不到话题,“就这样吧,地铁快到了,我得回去了。”
“等等,姐。”林洋叫住了她,“我听妈说你单位最近发工资发得少了。”
发的少了,那应该是两个周以前的电话了,一般来说,她每个月都会给家里一千,报答“养育之恩”,这两个月没给,她妈妈郑小玉打电话问,她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郑小玉也没多说,只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后面还给她转了一万。
有时候她厌恶她妈妈,总是有很多道理,总是干涉她,总是拐弯抹角的问她要这要那,总是……更喜欢弟弟,郑小玉喜欢用自己的苦难来教育子女,仿佛子女过得好,就是对她长期以来受到的痛苦的背叛。
但有时候林微又心疼她,省吃俭用供着她,怕子女过得好,又怕子女过得不好,对郑小玉来说,只要稍加妥协,她仿佛就获得了胜利,会再次以上位者的姿态爱她。
“最近的工资情况可能都不会太好。”林微实话实说。
“你房贷每个月也挺多的,我这边攒了些钱,你……”
林洋话还没说完,林微就打断了他。
“不用。”林微说,“林洋,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以后你娶媳妇,成家都需要钱,我希望你能更爱自己。”
“我有钱呢,至于娶媳妇,八字都没一撇,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难处,可以给我说,我也不会理财,钱放在那里也只是闲钱。”林洋的声音依然很低。
林微沉默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锦城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但她此刻却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失业而已,至少她还有家人,还有弟弟。
“你不要总是这样,我……”林微站到了行道树下面,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榕树的皮,“那年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样说妈妈,也不该那样说你。”
“你老说对不起干嘛,耳朵都起茧子了,我早就忘记了,再说了,那会儿我也不懂事,现在想想,妈妈确实更偏心我。”林洋说。
林微还想说些什么,林洋那边却传来了声响,他匆匆和林微说了句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而林微的思绪,却随着嘟嘟的电话声,回到了高三时那个混乱的五月。
那会儿林微正冲刺高考,她爸爸林城和人喝大酒,喝完酒开电瓶车,掉池塘里淹死了。
她家经济条件本来就困难,那些年她也恨她爸,抽烟喝酒打女人,心情一差就出去赌钱,每年到过年,要债的人像是排着队上门一样,永远都在赔笑,永远都在挨骂,从先人到祖宗十八代。
所以林微自己也很意外,林城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也没感觉到难过。
事后她总结,自己应该就是和郑小玉破口大骂时说的那样,自私,养不熟,没良心,猪狗不如……
只是恨是一回事,林微也不得不承认,家里的开支全靠林城在外打工过活,郑小玉结婚后不久,就回牧原镇带孩子了,她爸一死,整个家庭就捉襟见肘起来。
只是那时她在全力应付高考,很多事没有去细想很多事。
直到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一场因为钱产生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负担不起两个人同时上学,你怎么就不懂体谅一下我呢。”郑小玉瞪大眼睛看着林微,她有限的认知,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牧原镇的大山,无法想象一个日夜苦读的少女,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窗含西岭千秋雪,烟花三月下扬州,青春期的少女,对每一种美好,都很好奇。
“我都说了,我自己贷款,以后毕业了自己还。”林微固执地说。
“学费是可以贷款,那生活费呢,我一个人怎么供得起。”郑小玉问。
“我可以自己挣。”林微反驳。
见说不过林微,郑小玉只好用胡搅蛮缠那一招,“反正我不同意,你今年也毕业了,你表姐在汕头那边的电器厂,一个月5000多,你过两天就和她一起去广东……”
林微眼里蓄满了泪水,她不知道高考考了好成绩这件事,在别的同学家里都是要摆酒席庆祝的,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灾难。
“妈,我考的是635分,你知道635代表了什么吗,我要打败多少人才能拿到这个成绩。”林微看向郑小玉,“我马上就成年了,不管你怎么说,答应或者不答应,我都是要去上大学的,我这次回来只是通知你……”
啪……!
林微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便打在了她脸上,郑小玉以前也打人,但从来不打脸。
林微摸着脸,直愣愣地盯着郑小玉,很久都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爸没了,我只能做点农活养两头猪,你弟弟还要上学,养你这么大,也该为家庭分担点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我不难吗,我一个女人,就你委屈,你看你周围的那些女孩子,哪个有你读得多。”郑小玉的眼睛只看到了周围,想法自然也和周围一样,觉得女孩子都是别人家的,读书多了没有用。
林微不可置信的看着郑小玉,“为了弟弟,从小你就偏心他,他过年有新衣服,我永远没有,有吃的,永远他先吃,我也是你生的,这次大学是我自己考上的,他学习那么差,连县里的高中都考不上,期末考试,永远都倒数,你还是偏心他,就因为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林微歇斯底里的问质问。
林微说完转身就要走,而争吵发生的时候,林洋就在旁边,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林洋当时那个委屈的眼神。
郑小玉在她身后发出咆哮般的怒骂,“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妈,我偏心你弟弟,干重活我怎么不叫你弟弟,你这个白眼狼,就当是我瞎了眼,养了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这话如果放到过去,林微一定会难过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在郑小玉的爱与不爱之间,找到合适的妥协点,而这个点,一定是能让大家都舒适的,她也逐渐理解了,把自己的思想放到别人的脑子中,是一件违背规律且没有意义的事。
那次不欢而散的争吵后的第四个月,也就在她刚踏进大学的大门不久,林洋因为和人打架,被学校劝退,林洋跟着表姐一起,去汕头电子厂打工了。
后来,她的银行卡每个月都会收到800-1000的钱,她知道那是林洋,但她没法不收,又要打工又要上学,实在太难了,真的太难了,那笔钱她有的花掉了,有的存起来了。
再后来,她在回家过年的时候,听人说起,林洋并不是和人打架被劝退的,而是被霸凌后,主动退学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退学的事里占了几成比例,但越是这样,林微的愧疚就更越多。
毕业后,她在拿到第一笔工资后,就把其中的一半转给林洋,只给自己留很少一部分,林洋也没多说,也没拒绝,仿佛这是彼此都默认好了的,直到转账的第十二个月,林洋把她转过去的钱退了回来,这是账清了的意思。
但林微觉得,她一辈子都欠林洋的,她到现在,还在为当年那句口不择言的伤人的话,后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