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是条流淌的河,有人走,就有人来。
公司开除了一批高薪员工,又从劳务市场招了一群低价派遣人员,他们不需要公司直接负责,也不用公司缴社保,出了问题,直接开除便是,也不用走复杂的辞退流程。
员工私下里还在讨论,想出这种用工模式的人,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这群劳务派遣人员到公司后,多数放到了林微手下。
没办法,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裁员,直接把林微裁成了光杆司令,至于为什么,林微也懒得去思考,这些个秃噜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
但利益受损了,就必须要有人背负,急剧的变化,需要有个出气筒。
西蜀外面的小火锅店,几个刚入职的小年轻熟了之后,约在这里吃晚饭,开始她们生命中一段新的关系。
“你听说了吗,我们这个负责人,一点不会来事儿,不会讨好上面,下面的人也不喜欢她。”
“你从哪里听说的?”
“最近西蜀离职的员工里,有个是我师姐,我这不是刚面试上吗,寻思着他也在这个公司,没想到她已经离职了,说是不想再给领导当狗。”
“你们说的是那个林微吧,我也听说了,说这次被斥辞退的,都是她手下的,肯定是她做的不好……”
“那咱们岂不是很危险?”
……
火锅店桌号与桌号之间有板子隔着,上面点缀了些便宜绿萝和假花,坐下来后,只能看到隔壁桌的一个脑袋。
吴响被辞退了,他手上需要交接的工作多,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在西蜀看似和谁都走的近,但实际上,他心里只佩服林微,本想着在离开之前和林微好好聚一下,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个新入职员工的逆天发言。
吴响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林微,有些过意不去。他放下筷子,直接站了起来,刚要说话,林微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疲惫。
吴响捏了捏拳头,心中窝了一肚子火,想到林微后面还要带这群糟心玩意,心梗都要犯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说,不代表他不懂。
这些新人以后都是林微带,要是一开始就破坏了的关系,以后怕是不好带。
“指定是汪远和那孙子。”吴响对汪远和有偏见,就算天上有只鸟飞过在他头顶拉了泡屎,他都要怀疑是汪远和搞的鬼。
林微笑了笑,小声道,“不是他。”
“你知道是谁?”吴响问。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隔壁桌聊得热火朝天,根本就没注意到新领导就在旁边。
“我还听说了,林微巴结关系户,那个叫秦愿的,爸爸是厅里的副厅长,两人关系可好了。”
吴响没问到答案,听到这话,直接撂下筷子,冲隔壁道,“简直一派胡言!”
隔壁桌闻言纷纷扭头看吴响,这一看不要紧,林微就在吴响旁边,几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涨红,不知道是给火锅辣的还是给尴尬的。
林微暗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和几个小年轻打招呼,问候了几句后,又补了一句,“你们慢慢吃。”
可那几个年轻人哪敢慢慢吃,胡乱的吃了几口后,便直接站了起来,向林微和吴响道别,声音和动作,别提多礼貌,礼貌的像是刚上大学的大一新生。
晚上是吃火锅的高峰,西蜀楼下这家,还是网红店,那几个小年轻走后,隔壁桌很快收拾完,坐上了新的客人,也传来了新的愁苦。
“抱歉,林姐,我刚刚有些冲动了。”吴响看了一眼林微,“但我觉得我没错,就是应该给他们一个教训,省得他们以后在背后蛐蛐人。”
林微点了点头,表示没关系,“没事,我确实没有领导风范。”
“她们是不了解你。”吴响不赞同道,“这么好的上司,以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林微笑了笑,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关于工作,关于领导能力,关于人和人的关系。
人和人相处,都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共同陪伴着走一段路。
以前她顾虑的事情多,总想着事事都自己解决,有问题自己扛,有矛盾就尽量避免,绝不麻烦他人。
但秦愿那天在食堂和梁高说的那些话,给了她很深的触动。
人是应该有情绪的,委屈了就要说,被骂了就要怼,成天想着避免矛盾,矛盾就会越来越多,而且那种克制着的生活,实在太无趣了。
“吴哥,刚才谢谢你。”菜上了,林微往锅里夹了一块毛肚。
“谢什么?”吴响问。
“说实话,这些年打工打的,我习惯了息事宁人,习惯了克制,但这是不对的。”林微在锅里涮了七八秒,夹起毛肚,“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做错了事要负责,人要长大,她们虽然只是派遣职员,但也不是小孩了,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我可以原谅,但他们必须反思,能让他们尴尬一下也是好的,当是个教训。”
“这才对嘛,林姐你这么好,她们简直不识好歹,没见过社会毒打,就知道背后说。”吴响点了点头,显然他忘记了自己也经常在背后说领导坏话,尤其是汪远和。
“管人不好做,不能慈悲,不能凶横,不管怎么样,她们都会觉得我是敌人,其实大家都是打工的。”
林微说完叹了口气,看向吴响,“不说我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吴响闻言沉默着夹了一块牛肉放红汤锅里,“就这样呗,先混着,好在我没有房贷没有娃,比老张好。”
悲惨是通过比较得出来的,以前公司效益好的时候,吴响觉得,一个月拿一两万太少,有了中级就好了,后面效益不好了,他又觉得,破班屁事多,要是换个行业就好了,现在被辞退了他又觉得,以前实在太好了。
“你的水平找工作不难,但现在水工建筑行情不太好,市场比较饱和了,我也没有渠道,你家庭压力应该比较小,又年轻,可以试试换个行业。”林微中肯地建议道。
吴响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道,“林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从刚入公司什么都不懂,到今天,都要感谢你,你不是佛陀观世音,操不了那么多心,担心老得快。”
“你自己有打算就好,反正时间多,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林微说。
火锅里的热油滋啦滋啦地冒着,吴响的思绪飘向远方。
“林姐,我只是有点不甘心。”吴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可汽水不是酒,不能解千愁。
“我从小学习就很好,是全家的骄傲,一直都是人中龙凤来着,怎么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呢。”
“我爸爸他们,只需要懂点简单的加减乘除,能写会算,就能有个好前程,而我读了这么多书,明白了这么多道理,哲学的,数学的,人情世故的,活的这么累,却连个工作都保不住。”
吴响言语中的抱怨,实则在控诉,林微当然懂。
初中老师说考高中很重要,考不上这辈子就完蛋,高中老师说考大学很重要,考不上这辈子就完蛋了,大学老师说找工作很重要,没找到好工作,这辈子就完蛋了。
他们熬过了一批又一批的落选者,苦学了一年又一年,理应是成功的,意气风发的,但最终还是完蛋了。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都会过去的,不是你不优秀,是现在的环境太残忍了。”语言贫瘠如林微,实在说不出什么优雅又有哲学的安慰,她理解吴响的痛苦,但现在,还不是感同身受的时候。
“林姐,你是不是也和大家一样,以为我可以回去继承家业。”吴响苦笑了一声,继续道,“我家是有厂子,但我拉不下脸……”
吴响絮絮叨叨的说着,林微安静的听。
吴响家里有两兄弟,他排老二,他学习好,是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亲戚碰到了,都会夸赞两句,大家都以为是他凭借知识,在外面赚大钱。
而当年进西蜀的时候,大家又都以为他家里有矿,两头都以为他肆意自在。
可这两年疫情,家里的厂子效益也不大好,还要养活一大帮工人,本来也捉襟见肘了,只是他爸妈都没给他说,现在被裁了,他也不想给家里人负担。
火锅的水烧干了,服务员又加上,隔壁隔壁桌又来了新的客人,都在分享着各自遇到的事。
“有时我在想,天天打工,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被裁了好像也挺好的,但再一想,不打工我能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怪无趣的。”吴响说。
“会有趣的,生活本身就是很有趣……”林微道。
吃着吃着,桌上的菜没了,火关了后,锅里也不再沸腾,热闹平息下来,曲终人散,离别的时候到了。
吴响起身去结账,却发现账早就被结过了。
他看了一眼林微,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时间不早了。”林微说。
时间不早了,我也不想离开,我不想离开,可毕竟时间已经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