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樊胜男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听着帐篷外偶尔传来的炮火声,久久不能入睡。
她长这么大,生平睡前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庞,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地不停徘徊。
撤离蒙山战区后,所有参加志愿者医疗队的学生回校后都获得了嘉奖。
很快樊胜男也顺利通过结业考核,成为了一名准外科医生,还因为她优异的成绩和表现,获得了战地医疗队领队的认可,破格给了她一份军区医院的实习工作邀请。
不负众望,经过三年勤奋刻苦的科室实习,她再次以优异的表现获得了省军医的留岗机会。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樊胜男会欣然选择留在众人梦寐以求的省军医工作时,她却选择回到她老家所在的宁市军区医院工作。
有人不解问她原因,她说父亲这两年身体不好,身边需要有人看顾,同时基层医疗系统也需要像她这样,汲取到当前最先进医疗技术的新鲜血液注入,而对于她个人来说,也觉得自己还需要在基层多锻炼,才有能力和信心胜任更复杂困难的治疗任务。
理由合情合理,省军医再舍不得这个人才也只能放行。
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因为她也不知道它到底算不算她选择宁市的原因之一——
在她放假回家探亲的时候,家里来了一群客人,其中就有人热情地想要给她做媒,原本她对此有些反感,可碍于礼貌没有直接转身离开。
殊不知却从那人的口中,听到了陆战的名字——
他调到了她父亲所在的宁市军区七一八部队任营长,以他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绝对称得上青年才俊。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出于什么心理,没有当面拒绝这次相亲的安排。
或许她只是开心地听到了陆战的消息,想着几年之后两人终于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可这次相亲却因为各种各样临时派遣的任务和突发事由被耽搁了,一直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那时候的她远在外省,平时工作时间紧张,一年到头的假期也没几天时间,这样下去两人有可能永远都见不上面。
在一次次深夜辗转难眠之后,樊胜男心中萌生了回宁市的想法。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第一天到父亲办公室报到就意外地遇到了陆战,这让她既惊喜又紧张。
可陆战好像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在她父亲的介绍下淡淡地招呼了一声“樊医生”,眼神里也没有曾经看见老熟人一般的热络。
几年不见,他的面容好像变得更加冷峻,不苟言笑,领着她在军区里熟悉环境的时候步伐矫健,总是半个身子领先在她身前,留给她不到半张只能看见下颌线的侧脸。
她几次想要主动提起蒙山战场,都被他冰冷的神色给挡了回来,除了冷漠地给她介绍每个地点以外,他似乎并不想和她多说话。
陆战很忙,匆匆走了一圈后就将她领到了干部科的办公室,将她交给了姚文彬,让他负责后续的人员档案交接,自己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樊胜男一开始看见他有多惊喜,那时候就有多失望,她没想到陆战会彻彻底底地忘记她。
可想到战场上他们也只匆匆见过两次,中间又隔了三年的时间,他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樊胜男自我安慰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说不定哪天他就想起来了。
殊不知却一直没等到那天,等得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
樊胜男在工作上已经成长为了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专业医生,可每每当她面对陆战,想提起自己内心少女时期那份莫名悸动的时候,却又像是变成了当初紧张不自信的小林。
再后来,军区里开始传出消息,说陆营长要结婚了。
她故作镇定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关上门躲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晚上。
那一夜之后,她喜欢陆战这件事便只能成为她心底永远的秘密,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樊胜男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也坚持得很好,哪怕在见到韶惊鹊之前,也很自觉与陆战保持着普通战友的关系。
可今天韶惊鹊来办公室找她,告诉她陆战的手已经可以动作的好消息,又迟疑地问她脑出血手术之后,会不会出现记忆片段缺失的情况。
她听出韶惊鹊的话里有内情,出于担心便多问了两句。
让她没想到的是,韶惊鹊居然这么信任她,竟将陆战忘记她这个未婚妻的事讲了出来。
樊胜男听了很是吃惊,一般情况来说,术后可能会出现短暂的记忆缺失的情况,但一般在短时间内都会逐渐恢复。
陆战自动手术以来,各方面的恢复情况一直很好,一些基本测试都能顺利通过,她根本没预料到他的记忆会出现韶惊鹊说的这种问题——
现在的陆战记得以前所有的事,唯独就是忘了韶惊鹊?
这在医学上来看,十分不符合常理,更像是一种选择性遗忘,一般只会出现在某些受到严重创伤的人身上,是人本能的一种自我保护。
可按照韶惊鹊所说,她没有做出过伤害陆战的行为,为什么陆战会选择性地忘记她呢?
然而更令樊胜男触动的是,在韶惊鹊得知陆战忘记她之后,她没有因为难过生气而选择逃避,而是一如既往地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每天都坚持不懈地问他有没有想起她来。
韶惊鹊的选择好像又给胆小的“小林”上了一课——
就算别人把她忘了又怎么样?
如果她在乎,她完全可以是主动提醒的一方。
所以,当她到病房来替陆战检查的时候,她还是想把这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问出来。
即使此时的她和陆战已经再无可能,可那段回忆对她来说,却始终是一段极其珍贵的时光,那段时间收获的认可和勇气重铸了她,在她的人生中占有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