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都看着眼前年轻人,神色古怪,“老子可没收你做徒弟。”
宁远充耳不闻,又递给他一壶酒,笑道:“你收不收,是你的事,我认不认,是我的事。”
“天底下有这种道理?”老人皱着眉,手上还是习惯性接过酒水。
宁远摇摇头,“咱们剑修,从来不讲道理。”
“儒家礼,道门法,佛门音,到不了剑气长城,我辈剑修,对这些一样嗤之以鼻。”
“不是完全不讲理,而是道理都在酒中,都在剑上。”
老人点点头,“这话还挺中听,去了一趟浩然天下,看来也学了点笔墨。”
“字儿还是不好看。”年轻人笑道:“浩然之行,确实没读过书,但道理不全在书上,走在路上,哪里都能看见。”
“书上学问道理,不也是文人登山过河,将所见之物一一记录才有,所以读书学来的道理,没有亲自走出来的道理更好。”
陈清都目光幽幽,“你应该跟那阿良一样,跑去城池那边当说书先生。”
宁远笑意更甚,“其实我没有多少故事可讲,要我选,我更愿意当个教书先生。”
“我没多少笔墨,教不了那种真正的读书人,但教小孩子识字,还是可以的。”
宁远忽然喊了一句,“师父?”
陈清都喝着酒,当做没听见。
宁远又喊一句,“师父。”
老人手上一顿,还是没理会他。
“事不过三啊,今日不认我这个徒弟,往后你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说完,宁远伸手拂过面部,少年的俊俏显露而出,更加的正儿八经。
“师父?”
佝偻老人微眯起眼,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应了一下。
“我没听清,你再答应一遍。”
少年恬不知耻,再次喊道:“师父。”
“嗯。”
“……师父?”
“老子没聋。”
剑气长城,都说老大剑仙没有人情味。
但陈清都不是没有人情味,相反,他能枯坐一万年,比任何人都有人情味。
修道之人,超脱红尘,远离世俗,恪守本心,难上加难。
本心初心又是何物?
一心修道,步步登高,就是所谓本心?
荒天下之大谬矣。
宁远突然看向北边城池,与老大剑仙招呼一声后,一步缩地成寸。
原来有个青衣少女,刚刚从倒悬山赶过来。
男子站在她身侧,顺手揽住她的纤细腰肢,笑道:“我不是说,明日再带你来剑气长城吗,怎么自已一个人来了?”
阮秀看了看他,也不挣脱他的手掌,任由他搂着自已,皱眉道:“宁远,我有点心神不宁。”
“你可能又在骗我了。”少女揪住他的衣角,“我知道你每次骗我,都是好意,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后,才小声说道:“现在咱们是互相喜欢,我念过书,书上说,这种关系,就应该同甘苦共患难。”
“你不能再骗我了。”
宁远哑然一笑,“我哪里骗你了,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说……你现在看我的心境,一览无余,没有半点阻隔吗?”
“我要是哪句话不真,无非就是你看一眼的事。”
青衣少女蹙着眉,说道:“不行,就是因为这个,如果你真的撒谎,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宁远眼神疑惑,阮秀点了点头。
少年手掌发力,将她攥的更紧,随后一步跨出,带着她到了城头上。
秀秀体质特殊,第一次登上剑气长城,居然没有被海量剑意倒灌气府,甚至于……
甚至城头上的无形剑意,靠近她一丈之后,尽皆退避三舍。
陈清都坐在板凳上,一脸慈祥。
老大剑仙面对其他剑修,都是生人勿近,板着个脸,唯独见了剑气长城的年轻孩子,才会化作慈祥模样。
小妹每次见了他,陈清都都是笑着喊一句宁丫头。
照宁远的话来说,老头儿就是贱。
不过也只是心里说说罢了,他低下脑袋,跟秀秀说了一句后,后者笑着喊了一句老大剑仙。
老人点了点头,说让阮秀可以多待在这边久一点,虽然剑气长城没有火道术法,但城头这边的剑意压胜,也能砥砺体魄。
按理说,火神至高,就连陈清都也得喊一句前辈,但毕竟秀秀是转世之身,也是少女心性,更别说现在剑气长城的一个小子,还把火神拐走了……
宁远认了陈清都当师父,所以秀秀在老人面前,自然辈分要低,往后要是成了亲,还是徒媳。
打了几句招呼后,宁远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城头,这回少年没骗人,直接说道:“秀秀,我要走一趟蛮荒天下。”
少女面色平静,问道:“会死吗?”
宁远没有隐瞒,“应该不会。”
“那就是有可能会了?”阮秀一张小脸,又皱了起来,“你不许死。”
秀秀一把抓住他的一块腰间肉,气道:“老娘来找你,可不是为了给你收尸的!”
宁远反手将她拦腰抱起,跳上城墙,让她跟以往一样坐在自已腿上,笑道:“我知道,你是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的。”
对于他的毛手毛脚,少女一直不曾抵触,眼见他还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认真说实话,会不会死?”
“不会。”
“不骗人?”
“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什么的,都是假的。”
“那我把心给你?”
“这你要怎么给?”
“掏出来啊,血淋淋的那颗就是了。”
“……你真有病。”
……
片刻后,十几万里城头上,一线剑光一路向北。
所到之处,剑气压顶,一座天下的压胜之力,不得近身。
那时周密邀请刑官赴会托月山,宁远虽然还了他一句‘我去你老母’,但其实内心已经知道,这一趟,不走不行。
论脑子,周密抵得过十个自已,可能还不止,算计他一个境界很高,阅历不多的剑修,再简单不过。
当初那头大妖斩杀十七名剑气长城的斥候小队,当着所有剑修的面,把那些年轻的头颅串成了糖葫芦,为了什么?
很简单,为了围杀那个阿良。
阿良也知道是蛮荒在算计他,但心有不快,不得不去。
只是周密算漏了一点,那个阿良,真实战力高的可怕,一人独往蛮荒,剑斩无数妖族之后,也没能留下他。
这第二次的算计,则是为了新任刑官,而这一次,周密自然算无遗策,不会让宁远,成为第二个阿良。
哪怕周密知晓,宁远是那十四境剑修,可只要来,一样要死。
周密布局数千年,剑气长城有他的眼线,浩然九洲更多,对于这个刑官大人,几乎所有事迹都已经掌握。
一个半吊子的十四境,骊珠洞天出剑,天外大战余斗,拳杀王座之后,青冥又有第三次倾力出剑……
所剩神意,还有多少?
百万里外,托月山之巅,读书人迎风而立,望着极远处的一线剑光,缓缓吐出一言。
“死期将至。”
一旁的佩刀汉子笑着点头,“周先生,以往你也在剑气长城担任过刑官一职,如今旧人斩新人……”
读书人漠然道:“世事无常。”
少年辞别心上人,一人一剑去蛮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