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先生从运动马甲的后背深兜里拿出一袋水给她。
罗璇道谢。
宗先生说:“我也喜欢游泳,高中是游泳校队的。我还打壁球、参加皮划艇队。”
“我高中也是游泳校队。”罗璇有些遗憾,“可惜后两项我没接触过。”
“别人真想不到我们练游泳有多苦。”宗先生说。
罗璇深有同感:“我从前每天一训,周三两训,经常练到吐,真的呕吐。”
“幸亏有队友陪着,互相鼓励,一起训练,一起比赛。”宗先生陷入了回忆,“我很想念他们。我们是队友也是对手,是伙伴也是竞争。这种感情复杂又纯粹,没什么能替代,爱情都不能。”
“我明白。”罗璇轻声附和,“只有被对手打败,我才能进步;可被对手打败,我又很难受。但我们必须学会和对手做朋友。这就是队友。”
“大家都是凭本事比出来的。”宗先生赞同,“比不过就多练,不能说我比不过你,我就讨厌你、恨你。”
罗璇笑起来:“竞争只是竞争,比赛只是比赛。重要的不是输赢。”
“重要的是不屈的意志。”
“永远全力以赴。”罗璇说,“以前我们训练馆的墙上贴着‘全力以赴’四个字。”
宗先生报了个时间,“我的百米自由泳最好成绩。”
“那我比你更快。”罗璇哈哈笑了,也报了个成绩,宗先生震惊:“当真?”
罗璇说:“比赛成绩,网上可查,千真万确。”
站在山顶,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点共鸣,相视一笑。
宗先生坐在地上拉伸,双腿伸直,双手合拢,分别去触碰左右脚尖:“你不用护具的话,越野跑会对关节造成压力。”
“要帮你压后背吗。”罗璇态度自然,宛如对待队友。
宗先生轻轻吁出一口气,看向树叶的远方,似是怀念,似是感慨。
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我拉完帮你压。”
罗璇轻压他后背,帮他拉伸。她态度自然地说:“我运动后会去游泳,一方面是拉伸,一方面是减轻关节负担。”
“游泳也好。宗先生拽了拽被汗粘在身上的外套,“早上还挺冷,这会就热起来了。”
罗璇说:“今年是暖冬。”
……
等回到山脚下,横七竖八地瘫了一地人,Cythnia远远对罗璇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见到宗先生,众人急忙站起来:“去会所吃个便饭,请您赏脸——”
宗先生婉拒:“谢谢美意,已经有安排。”
众人只好悻悻离去。
罗璇走到Cythnia身边,伸出手:“车钥匙。”
Cythnia把车钥匙拍在她手上,低声问:“混熟了?”
罗璇掏出游泳俱乐部的黑卡,晃了晃,低声说:“第二场,看你本事。”
……
罗璇开车,给宗先生的车带路。
车上,Cythnia翻来覆去地看祝峻送罗璇的游泳卡,神情有些怪异:“看不出来,你家生意做得不错。怎么想到在这种奢侈运动馆开卡招待客户的?”
罗璇模棱两可道:“红星厂做出口运动服饰。”
Cythnia点点头,深以为然:“练体育和留学都费钱。你又练体育,又很会讲英文。”她有些羡慕,“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感觉怎样?”
纯纯国内普惠公办教育毕业的罗璇厚着脸皮,没有否认:“练体育很苦。”
事情还是这些事情,但这么讲出来,Cythnia却不知误解到哪里去,连连叹息:“我也想吃这个苦。”
罗璇感觉自己颇具奸商潜质。
Cythnia突然问:“那你为什么穿成那个样子?”
罗璇一怔:“哪个样子?”
Cythnia不客气地说:“不入流,很穷酸。我甚至觉得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不想搭理你。我和你相处,别人又怎么看我?别人会觉得, Cythnia是不是完蛋了,彻底被老爹放逐了,才和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璇瞬间头皮发麻。
她想起自家网球裙,不过贴了个牌,价格翻了多少倍!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罗璇直接说:“我做的是衣服,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为了区分人的。”
“做人,就是做样子给人看。”Cythnia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总要展现你的财力。不然谁会和你谈生意?大家都挺忙的,你不把实力挂在身上,别人不是瞧不起你,是眼中根本没你。”
罗璇看向后视镜。车的后座,随意丢着Cythnia打网球的装备,网球拍和毛巾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巨大的爱马仕birkin中。
“你家里竟然没教你吗。”Cythnia毫不掩饰地问。
罗璇握紧方向盘:“家里没空管我。”
Cythnia嗤了声:“你少跟工人混在一起,混出这股穷酸相。”
仿佛一把刀从后背径直划下,火辣辣地痛苦。罗璇脱口而出:
“我从小在厂里乱跑,饿了被工人带着吃饭,困了被工人哄着睡觉,我第一次来月经也在厂里,第一块卫生巾是工人给的,生理知识也是工人教的。”悲愤之下,罗璇声音带了点嘲讽,“你挂在身上的那些实力,不也是工人做的?他们穷酸,你身上穿的算什么?”
“谁管他们怎么想啊。”Cythnia毫不在意,“这世道不会按你的想法运转。”
……
所以,这世道也不会按你的想法运转。
罗璇紧握方向盘的手颤抖起来。
罗璇不客气道:“我以为,这世道是让人过得更好。”
Cythnia摇头:“人只是手段,盈利才是目的。你本末倒置,注定争不过别人。”
罗璇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Cythnia嗤笑:“你真是——儒家锁喉,法家捏肋。人一旦清高,就离完蛋不远了。”
气氛僵持起来,车内一片安静。
忽地,Cythnia轻轻笑起来。
她很轻盈地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们还没开始弯腰做实事,还没在社会染缸里滚几滚,自己的利益没有受损,躲在避风港里喊天真愚蠢的空话。听听!你嘴里这些大道理,多么理想、多么空洞、多么虚伪!你为了嘴巴里这几句口号,付出过什么代价?你只是喊一喊,彰显你自己的高尚罢了。等你开始亏损了,你就会把这些空荡荡的口号抛下。”
罗璇沉默。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Cythnia轻巧地说,“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那些小谎言,我们都看不出来吗?”
“哄”的一声,热潮涌上罗璇的面孔。她浑身发烫:“你从头到尾,就是在耍我玩,欣赏我千方百计的样子,拿我消遣,对吗。”
Cythnia摇头:“想被我们消遣的人排长队,被消遣了还受宠若惊,被消遣了还感激涕零。轮不上你。”
罗璇深吸一口气。
“我很喜欢你。”Cythnia说,“因为你真的太老实、太愚蠢。”她笑笑,“你不会害我,你也没本事害我。我呢,现在需要的不是聪明人,而是老实人。此时此刻,我们是最好的同盟。”
Cythnia扭头看着她,雪白的面孔在幽暗的车内闪闪发光。
“既然你家的生意迟早要你接班,那么,晚不如早。”她的声音缓缓钻进罗璇耳中:“这些年,你爸妈也够辛苦了。你考虑一下。”
“让他们退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