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璇一手举高写着“红星”两个字的纸板,另一只手举着蜡烛。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蜡烛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点光,但是唯一的热源。
罗璇高喊:“是我!红梅姐!兰姨!我是罗璇!”
两个女工声音都在颤:“小璇!”她们试图挤出来,却陷落于人潮中,不断地后退。
罗璇注意到,身形娇小的张红梅已经双脚离地了。
凛冬已至,风暴来临。人潮疯狂地向前涌动。
有方向吗?没有。
为什么急着挤过别人、超过别人呢?谁都不知道。
他们前行的方向注定是一片虚无:车站里,根本连一辆火车都没有。可人人睁大惊恐的眼,歇斯底里地向前冲。
在这个夜晚,饥饿、寒冷、疲惫所导致的崩溃已经挟裹了一切,绝望而愤怒的情绪如龙卷风般,把所有人,无论想还是不想,统统都卷进风暴的漩涡,个体的声音湮没在群体的呼号中,在生死间共同旋转。
张红梅已经被夹在人群中,憋得满脸通红。
罗璇当机立断,猛地把纸板蜡烛甩在一边,跳上围栏,伸出双手。
张红梅远远地伸出手,兰姨在后面用力地推,罗璇倾斜上身,握住红梅的手,骤然用力:“忍着点,疼!”
她生拉猛拽,生生把娇小的张红梅拉了出来。
罗璇用力过猛,狼狈地摔下围栏,又急忙爬起来:“还有其他红星的人吗?”
张红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浑身发抖,张了好几次嘴,才憋出两个字:“没了。”说完,就软倒在冰凉的地下,半天都爬不起来。
人群隐隐骚动:“谁,是谁来接人?”
“红星厂!”
“可我们无处可去!我们要返乡!”
兰姨身形结实有力,很快在罗璇的帮助下挤了出来。她痛哭流涕:“疯了,都疯了,天灾啊!”
她仰头咒骂:“天!你作恶多端,你枉为天!”
有人开始用身体撞围栏,围栏砰砰作响,很快被撞出一道狭窄的口子,人潮冲出细细长长的一支,迅速涌出来,又被冲上去的站警拦腰截断。但工作人员的数量太过稀少,在汹涌破堤的人潮中,如同几块孤伶伶的石头,连不成一堵墙。
有声音一遍遍嘶吼,呕哑嘲哳,听不出腔调:“你们冷静些!撞进去也没用,现在根本没有火车!”
“就地过年!就地过年!罗桑县也是你们的家!”
“我们要回家!”工人高喊,“我们要返乡!我们没地方住!”
“县里已经在协调住宿,很快就能解决……”
正说着,人潮再次汹涌。另一边有工人掏出扳手,把栅栏扭开个大洞,只听“咣!咣!咣!”几声,人群突然开始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地涌出围栏,冲向本就负荷不堪的车站。
刚刚还在讲话的站警急忙扑上去,伸开双臂,撕心裂肺地喊:“不要冲撞!当心踩踏!”但他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眼看着人群逐渐失控,开始有人高声尖叫,有人渐渐软倒……
疯了,都疯了。
漫天的雪沫子劈头盖脸,罗璇张大嘴,看向这个疯狂场面。
都疯了。股票,暖冬,金融危机,大雪,崩溃的人……全都疯了。
……
罗璇哆哆嗦嗦地用冻得发痛的手,给关系王打电话,一个不接就再打,关系王终于接了,朦胧睡意中带着满肚子火:“大半夜的你有毛病?”
罗璇带着哭腔说:“要踩踏了,要踩踏了!有没有工人的安置方案!”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与呼号声透过电话传到另一端,关系王大吼起来:“有!!!县里正在摸排各个厂子宿舍能免费容纳的人数,但不可能那么快!要明早或者中午才出结果!!!”
罗璇也大喊起来:“装得下吗!是不是装不下!”
关系王大吼:“无商不奸!!!你去骗他们!!”
骗?
抢修电塔的工人身影从罗璇脑中一闪而过。
罗璇从地上捞起写着“红星”的纸板,用力折成筒,跳上椅子。
罗璇终于意识到,她其实,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林招娣张口就撒谎的本领与大嗓门。只是这次,她不为与母亲基因的相似而沮丧,而是感到庆幸。
罗璇想都不用想,放声高喊:“我来的时候问过电力公司,我们罗桑县大年三十准时来电!”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我们只要再坚持四天!”
“县里安置的地方也准备好了!有热水!有热饭!”
“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她深吸一口气,肺被潮湿的冷空气扎得疼痛不止,但长年的体育竞技让她对这种疼痛很兴奋、很熟悉。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着:
“大年三十来电!”
“再坚持四天就能回家了!”
“安置所有热水!有热饭!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张红梅也喊了起来。
兰姨也喊了起来。
工作人员和站警的声音也汇聚起来,更多的声音汇聚起来:“回家!过年!”
“有热水!有热饭!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大年三十来电,是真的吗?”
“那我们初一就能到家!”
“过年!回家过年!”
“你是谁?你怎么保证?”
人们齐齐转过头,看着罗璇。
“我认识她——她是那个县状元!罗珏!”
罗璇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一把扯下围巾,面孔暴露在风暴中。她指着自己的脸:“我是罗……”
立刻有人喊:“我知道,她是红星厂的厂长!林招娣!”
有人反驳:“你瞎了,她才不是林招娣!她是——”
罗璇松了口气。
“她是那个罗美人——罗琦!”
罗璇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无奈地喊:“你们看清楚,我是罗璇!”
“没听说过!你是谁?”
罗璇一口气好悬没上来。
“我是红星制衣厂的罗璇!”罗璇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你们记住我的名字!我来保证!大年三十来电,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千真万确!”
“你凭什么保证?”
“就凭红星厂!”罗璇斩钉截铁,“我跑得了,红星制衣厂也跑不了!大年三十不来电,你们来找我!”
人潮拥挤而僵持。有人挣扎着推开四周的人,向空中伸出手臂,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似一尾逃钩重回河流的鱼。
罗璇受到了鼓舞。
“我来保证!”她的声音更大了,“我从小在罗桑县长大,我来保证!我是工人的孩子,我来保证!”
这个夜太沉重。罗璇看不清工人们的双眼,工人们也看不清她的双眼。每个人的脸都浸泡在墨汁一样漆黑的夜里。
罗璇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写着“红星”两个字的纸板。
“扑”的一声,纸板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带着炙热,带着光芒,照亮了她的脸。
细细密密的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但她的脸滚烫。雪很快化成水,把她的面孔变得湿漉漉的。
罗璇扬起脸,高高举起燃烧的纸筒。
“我是红星制衣厂的罗璇。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跑不掉!”她掷地有声,“我来保证!”
火光照亮一张张沉默的脸,照亮一双双隐忍的眼。
纸筒一下子就燃了大半。
罗璇把手里燃着火的纸片抛向夜空,在雪白的风暴中划出一道弧线,扑棱棱地化成黑色余烬,蝴蝶般消失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