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赵书记吩咐张东尧:“把门关上。”
张东尧去关门,听见郑厂长开口就是叫苦:天灾人祸,全都堆到一起,美元贬值,罗桑厂营收吃紧;港商也在这个紧要关头撤资,真是雪上加霜;最近火车站拥挤,罗桑厂接了政府的命令,连夜腾空宿舍、清点物资以备接纳返乡工人,大家都手忙脚乱,结果库房压塌了,眼看着要发给美国的订单毁了大半,都需要赔偿……
赵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现在罗桑县什么情况,你有眼睛,自己会看,我也不必多费口舌。我大清早5点钟喊你过来,是想当面告诉你,这种关键的时刻,罗桑厂千万不能出乱子!罗桑厂一旦出乱子,民心不稳,天灾就彻底变成人祸了!”
郑厂长说:“是,老领导,我立军令状给您,保证尽快把罗桑厂的事故处理好、人员抚恤好、仓库修整好。”
赵书记又说:“港商撤资已经是定局,但现在这个时候,万万不可传出去,否则会引起民众的恐慌。你们要尽快讨论清楚,港商撤资以后,如果没有其他资金引入,我们该如何组织生产自救。”
郑厂长前倾身子,“赵书记,您放一万个心。港商虽然眼看就要撤资,但我们之前未雨绸缪,早早积极接触其他资金,目前已经有初步的引资方向,是美资。”
赵书记连连说:“好,好。”
郑厂长又说:“如果美资代表来罗桑县考察,关于地方政策上的倾斜、规划和未来发展前景,我们也把握不好,希望能县里给出一些指导意见。”
张东尧听懂了。原来前面诉了那么多苦,都等在这里呢!
赵书记沉吟不语。
郑厂长小心翼翼:“等外商到了罗桑县,我们以您的名义接风洗尘……”
赵书记立刻摆手:“那怎么行!替罗桑县引资,我可以做工作。但我不吃饭,影响不好!”他沙哑着声音指了指张东尧,“我厚着脸皮,从师兄那里借了张博士过来,他熟悉政策,熟悉经济,更熟悉罗桑县,是专业人士。后面的工作,张博士会继续跟进。”
郑厂长看向张东尧,稍稍犹豫。王经理立刻别有深意地开口:“张博士!您好您好,知道您是魏院士的高足。”
王经理这么一提点,郑厂长旋即想清楚其中的人际关系,明白赵书记借了这个博士过来,是为了替罗桑县产业规划拉来他背后魏院士的人脉资源。
全想清楚了,郑厂长的笑容才真挚了些。
王经理察言观色,立刻从怀中掏出名片,双手递给张东尧:“张博士,请您莅临参观、指导工作。”
张东尧含蓄地微笑,双手接过名片,拿过一支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把纸对折,也双手递给王经理。
另一边,郑厂长正在说:“赵书记,您最近没怎么合眼吧?”
赵书记的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我怎么合眼?2008年这才刚开年,麻烦一桩桩、一件件,还不够多?美元贬值、港商撤资、又来了个暴雪,暴雪后眼看着我们的经济损失……昨晚火车站差点踩踏,也是让我后怕!你这边也出乱子!”
郑厂长笑着说:“说起来,昨晚您派去火车站的那个女孩子,叫罗璇,胆子真大!直接往人潮里面冲,大声控制局面,把工人们都震住了。多亏您及时派人赶到,才避免了踩踏事故发生!”
赵书记没说话。
王经理立刻把事情讲了一遍。
赵书记慢慢问:“她是哪家工厂的?”
“红星。”王经理很利索地说,“我们厂的小供货商。”
“红星,林厂长。”赵书记想起来,“当年押车去广州,从劫匪手里逃出来的林厂长!我知道了,林厂长的孩子,是罗桑县的状元!”
郑厂长笑道:“您有所不知,林厂长不止一个女儿,状元是老大,昨晚的女孩子是老二。”
“我想起来了。”赵书记抚掌,“她是我们县的‘罗美人’。小时候给我献过花,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张东尧含蓄提醒:“罗美人是林厂长家的老三。”
这下,赵书记安静了好半天,才谨慎地咳了声:“老二?叫什么?”
“罗璇。”
赵书记想了半天,脸色茫然。
王经理提醒:“罗璇以前在县一中游泳队训练,身体素质好,个子高,胆子也大,昨天才能果断冲进人群中。都是我们罗桑县培养的优秀人才!”
郑厂长配合道:“老王,你有所不知,罗桑县一中的游泳队,正是赵书记当年组建的!”
王经理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当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赵书记点点头:“一定要让孩子增强体育锻炼!现在的孩子,一代人比一代人更高,是好事。孩子才是罗桑县的希望。孩子一个个萎靡不振,罗桑县也就辉煌不了几年啦!”
王经理附和:“罗璇是罗桑县栽培出来的好孩子,个子高高的!”
“罗璇。”赵书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端起茶杯。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郑厂长很有眼色地带着王经理告辞离开,张东尧起身送客。
外面,清晨的雪依旧慢慢落下。
……
送过客人,张东尧把会议室整理干净,将郑厂长的材料整理好,送往赵书记的办公室。
赵书记正站在窗前,看向遥远的、灰蒙蒙的天空。
“东尧,你觉得这场风暴,要刮到什么时候去?”赵书记话里有话。
张东尧谨慎地保持沉默。
赵书记转过身,长叹一口气:“你保持沉默,意思是,这风暴,才刚刚开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张东尧含蓄道,“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我们都想过摸石头河,但谁想成为石头呢?”赵书记缓缓说,“处理得好,这里的一切都是经验。处理得不好,我们所有人都是被摸的石头,是历史的教训。”
张东尧没有接话。他看着陷入思索的老人,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五十年难遇的大雪。
风暴搅着雪,在半空中打着旋。
更遥远的地方,满目灰白,那是严酷的凛冬。
满地白雪中,郑厂长和王经理乘坐的灰色商务车拐了个弯,留下几排清晰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