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误会我了。”她说。
林国栋安静许久,幽幽道:“我误会你什么了?话不是你说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罗璇直言不讳:“舅舅,你如果对我有成见,无论我怎么做,看在你眼里,都是错的。”
林国栋愣住了。
他并不习惯现在的罗璇。
罗璇小时候向来憨厚好脾气,可工作以后,祝峻要求自己手下的人必须强势,罗璇每天不是和厂家吵架,就是和同事撕逼,慢慢的,性格里的棱角被生活打磨出来。
片刻后,林国栋深吸一口气:“我不需要你教我做事。如果你们不再信任我,直接赶走我好了!何必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给我难堪?”
罗璇直接说:“我没这个意思,我妈也没这个意思。家里的货丢了,我和妈都不怪你,是你自己想不开。你对我有意见,折射出你自己的心态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
林国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恨声:“红星厂是我这些年一手一脚支撑下来的,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在大城市工作几年,就能取代我的位置?”
罗璇指着自己,瞪大眼睛,好久才想明白林国栋的话外之音。
她开口:“我?你?”
林国栋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我为什么要取代你的位置?”罗璇忍不住抬高声音,“我在上海有自己的工作,过完年我还要回上海去!你是我舅舅,你何必冤枉我!”
“好一个我冤枉你!”林国栋抓起桌面的橘子,重重摔在地上,尤不解恨,一脚踩下去,汁水四溅。
“报纸都登出来了!你变成了红星厂厂长!我倒要问问你这狼崽子——你把我当什么?!我还在这里,我被大雪封在国道上九死一生,你却趁这个机会来夺我的权!你盯着红星厂,你妈知道吗?”
“那是以讹传讹!”
林国栋笑了:“你觉得我会信吗?”
罗璇语塞。
“二妹,做人论迹不论心。”林国栋喘着气,“你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想想——你就是伸手了。”
罗璇质问:“我只想帮红星厂,难道是我帮错了吗?”
林国栋哈哈笑道:“对,我没本事。我把事情搞砸,红星厂幸亏有你拉到大单,力挽狂澜——你多厉害!红星厂没了你,明天就要倒闭!”
最后几句,他是吼出来的。
“就算我伸手了,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罗璇这次是真的火了。她站起身,看着舅舅,怒声道,“舅舅,如果你非要分得这么清楚,你别忘了,红星厂本就有我的一份。”
林国栋反而冷静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你当然有份,可你只占红星厂的10%,而我占35%。我的份额比你大,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罗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算她拉上姐姐和妹妹,加起来也只占红星厂的30%,对上妈和舅舅,完全没有话语权。
但她的目的是和舅舅一争高下吗?
不是。
是为了解决返乡工人安置的问题。
罗璇深呼吸,用力把满肚子火压下去。
既然是为了解决问题,情绪不过是无意义的附加。
小小的办公室里安静片刻。
罗璇僵着面孔说软话:“舅舅,你押货太累,难免看我不顺眼,我承认我很多事做得不够成熟,让您误解。但我们对事不对人。”
林国栋没说话。
“这件事是县里的安排,捐赠人是王经理的侄子。”罗璇说,“你当然可以反对我,但这是我们红星厂的内部矛盾。对外,红星厂一不能反对王经理,二不能反对县里的决定。”
林国栋声音复杂:“你用别人压我?”
罗璇只是说:“既然县里请红星厂帮忙安置返乡工人,那么这件事,红星厂就非做不可。”
她相信舅舅能听得懂。
片刻后,林国栋开口。
“是红星厂非做不可。”林国栋点头,“而不是你罗璇非做不可。”
罗璇心底有点凉。她抬起头,看着舅舅陌生的脸。而林国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没有温情,只有猜忌。
罗璇沉默很久。
她终于说:“是。红星厂可以没有我。”
林国栋毋庸置疑道:“我可以同意返乡工人安置,但前提是,你必须离开。”
罗璇听懂了,舅舅是要赶她走。
她看向窗外。
窗外又是白茫茫一片,雪的反光刺得她眼底发痛。可事情就那样发生,可问题总是要解决,如同游泳时水就那样流过她的身体,无论欢欣还是抗拒。
良久,罗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
……
罗璇只好默默待在宿舍里。
关系王劝她:“不就变成桌上的一盘菜,被人夹两筷子么?你现在上不去桌,等林厂长回来,那可是你亲妈,你们母女同心,还怕挤不走你舅舅?”
“我没想上桌,我也没想挤走我舅舅。”罗璇闷闷不乐。
“你没想挤走你舅舅?”关系王嗤笑,“你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你回来才三天,全县都快认识你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想上桌?”
罗璇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真没这么想过,我做事只凭本心!”
关系王看着她:“当真?”
罗璇点头:“真!”
“人啊,一旦动用真心,就容易变成傻逼。”关系王倒在床上,双手枕着头,“说你傻,你能拿捏我;说你聪明,你总是凭真心做事。你爸没了,你还以为现在是从前呢?你想不想上桌,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吗?”
罗璇闷闷不乐:“所以每个人都在误解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关系王翘着脚,凉凉道,“你,我,我们都一样。要么成为一盘菜被人吃,要么做吃菜的人。”
“这两种,我都不要。”罗璇态度坚决。
“所以你只好在这里,和我一块躲着,什么办法都没有。”关系王嘲讽,“你舅舅摘了你的果子,你灰溜溜被撵走——睡觉吧!梦里啥都有。”
罗璇靠在椅子上发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关系王看着天花板,“人就是很坏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去搞死别人,别人就要搞死你。上桌吃菜总比被吃要好。你总要活下去。”
窗外的风撞击玻璃,一下一下,没完没了。
罗璇沉默很久,轻声说:“难道没有第三条路吗。难道我和坏人搏斗,我就必须变坏吗。”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关系王反问,“用点手段,就是坏了?任人毒打,就是好了?做人论迹不论心,手段不分好坏,只看是谁在用,为什么而用。你不看目的,不问缘由,只盯着手段批判,你就是个大傻逼。”
话音刚落,罗璇的手机铃声响起。
咣咣咣咣。
“命运的旋律,你仔细听听。”关系王阴阳怪气,“你这个好人,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罗璇红着脸接起电话。
……
对面是罗琦:“我留在县里,张东尧正在送工人过去,马上就到。你留心一下,是一辆大车,还有几辆黑色的小车。”
“小车?”罗璇问,“哪里借到的的?”
“外商借给我们的。”罗琦说。
放下电话,罗璇看着四面八方的皑皑白雪,颇有些迷惑:“外商?这个时候过来?”
“资本家追逐利益,都像秃鹫紧跟将死之人,别人恐惧他贪婪。”关系王深沉地坐起身,“香港集团申请破产,优质资产统统大甩卖,从罗桑厂撤资,多好的抄底机会。稍有一丝死气,秃鹫闻着味就来了。”
罗璇抓自己好多天没洗的油头:“眼看就要过年,而且停水停电停交通——”
“正因为停水停电停交通,才能完美避开竞争对手。机会只存在于危机之中,如今这个天气,这个形式,就是最好的抄底机会!——可惜跟你没关系,你连口汤都分不到,谁让你是个好人呢。”
罗璇火了:“红星厂再怎么说也有我一份——”
关系王打断她:“只要红星厂没人听你的话,不管你什么身份,它都不是你的厂。”
“胡说,我拉到大订单。”罗璇反驳,“高低我也能算个销冠。”
“手下没兵的将军,算什么将军?”关系王不以为然,“撑死是个粮草守备官。就算你拉到单子又怎么样,等尾款到账了,你确定林厂长能把钱结给你?就凭林厂长?”
仿佛是为了迎合关系王的话,罗璇的手机振动几下,进来几条信用卡催还提醒。
罗璇把手机揣回口袋:“那你说怎么办。”
关系王眼:“既然你有一笔大单,不如趁着新业务的机会,从外面找几个聪明人,插进红星厂,培养成你自己人,就着你的新业务慢慢加人扩大势力,这样你就有余力和你妈你舅舅争——”
“我真没想争!没想和妈和舅舅争!!”罗璇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说了,没有!没有!!这是个误会!!!”
“真有自知之明。以你现在的本事,你根本争不到。”
“你……”
关系王“哈”地笑了,倒在床上,开始阴阳怪气地唱歌:“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前~者~不争~不抢~”
正唱着,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工人们来了。”关系王啧啧有声,“这会应该是你舅舅在出面收人情。”
罗璇说:“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我问你甘不甘心了吗?”关系王嘲讽地笑了,“你明明不甘心,不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罗璇愣住了。
……
“真是不甘心啊。”罗璇感慨。
她爬上另一张高低架子床,双手枕着头躺平,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污渍看。
关系王继续嘲讽:“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一桩桩一件件困难,好不容易全搞定,结果功劳竟被人抢了。”
罗璇不说话。
窗外的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脚步声突然响起,门被急匆匆拍响:“二妹,二妹!”
罗璇瞪眼看着天花板,闷声道:“我睡觉,回程再喊我。”
“别睡啦,快点出来救火。”门继续被大力拍动,天花板的灰被震得悠悠飘落,“外商不会讲中文,林厂长讲的英文人家也听不懂,现在鸡同鸭讲,场面很尴尬啊。”
关系王:“嗯?”
罗璇一骨碌坐起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