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厂长怒声惨呼:“你们这些工人——”
话刚出口,就被王经理截住:“父老乡亲们听我说!——虽然压力很大,但我们绝对不卖红星厂!”
老工人大声质问:“是哪里的外商,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要买了我们的罗桑厂,赶走我们的人,断了我们的活路?”
王经理转了转手,向下压,可群情激奋,喧哗冲天。
“你们撒谎!外商来了,你们要把罗桑厂卖给外商!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听说外商要买下罗桑厂,全部换成机器操作,不再需要我们工人了!我们没活路了!我们拼了!”
“外商要赶走我们,让我们返乡,可我已经在罗桑县已经干了十多年,老家的地也没了,我能回去哪里呢?”
王经理大声喊:“父老乡亲们,我就是罗桑县的人,我绝不会这么做!”
郑厂长是外地调来的,他说话,工人置若罔闻;王经理说话,工人才松动了神情。
“王经理是土生土长罗桑县的人,听听他怎么说。”
王经理一字一句:“外商确实来了,外商也确实说过,要全部换机器,不再用工人。但我一听,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工人们议论纷纷,“用机器,我们怎么办?”
王经理继续说:“我们辛辛苦苦轧衣服,才赚几个钱,凭什么用机器来与民争利?”
工人们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不会卖厂!”王经理掷地有声,“罗桑厂是咱们的眼珠子、命根子,绝对不会让给外商!”
“真的不会吗?”有工人老泪纵横,“库房塌了,要赔偿很多钱,现在这个形式,明年的订单还不知道在哪里……”
郑厂长用纸巾按住伤口,王经理高声对工人说:
“现在经历了天灾人祸,罗桑厂出了点小波折,暂时周转不利,但罗桑厂的底子深厚!”
“——也是。”工人悄悄议论,“罗桑厂有钱。”
王经理最后说:“只要大家肯帮忙,只要我们共克时艰,只要我们相信罗桑厂,一切艰难都会过去,我向你们保证,每个人都能有饭吃!”
有工人仰头问:“怎么帮忙?”
……
“入股……”老工人皱眉点燃一根烟。
“四爷,我觉得是个好项目!不但担保股本金,还保证份每年分红收入不低于入股资金的50%。”年轻工人跃跃欲试。
老工人不语。
年轻工人说:“毕竟是世界运动服之都,罗桑厂的根基摆在那里。福利好待遇好,总不会是凭空出来的吧?”
其他工人也七嘴八舌。
“现在机器不开,大家伙就没收入,我们做衣服的手停口停,这个月挣不到钱,明年可怎么过啊。”
“罗桑厂是老厂了,一直都挺有钱。”
“罗桑厂不会出问题的。要是罗桑厂倒了,罗桑县不就完了嘛。”
老工人吧唧吧唧地吸完一整支烟,眉头紧皱。思索再三,他一锤定音:“不要冲动。我们先不掏钱,再观望一阵子。”
年轻工人“哦”了声,有些失望:“那我也不敢拿了。”
“那还是算了吧。”众人纷纷说。
……
趁着夜色,年轻工人揣着一个信封,悄悄溜出罗桑厂宿舍。
“每年50%的收益……值得试试。”他咬牙,“五千块不多,如果能变成七千五,我就继续追加。亏了也就亏了。”
“喂,去哪里?”院子里,有工人拍他肩膀。
年轻工人吓了一跳:“随便走走。没电,什么都做不了,无聊。”
那工人也长叹一口气,眼下的黑痣跟着跳了跳:“今年是年二十八,可还是没水没电。不知道今年这个年,能怎么过,还能不能过。”
“谁知道呢。”年轻工人按住棉衣内怀装着钞票的信封,看向四周微茫的雪,叹道,“天灾啊。”
“还有狗外商趁火打劫。”那黑痣恨声,“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要砸烂我们的饭碗。”
年轻工人一提起外商就来气:“人模狗样的东西,真是欠打。那狗外商你们见过?”
“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黑痣点燃一支烟。
“叫什么?”
“江明映。”
……
和年轻工人分开以后,黑痣靠在墙边,和烟民凑作一堆,一口气抽了三分之一包烟。
“……听说了吗。”有人凝重道,“郑厂长大发雷霆,发誓要揪出工人闹事的头头。”
“郑爱民?一个外来的和尚,就凭他?”黑痣忿忿,“分明就是他想把罗桑厂卖给江明映,是我们闹了,他才不敢的。”
“小四用石头砸了郑厂长,郑厂长要报警,被王经理劝住了。”
“他不该砸吗?!他可砸了我们的饭碗!”
“厂子真被卖了去,我们就完了。幸好王经理提前告诉我们这件事。”
“幸好有王经理。”
“不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
“所有人都被王经理蒙在鼓里。”罗珏浑身发抖,“我该怎么办?”
月亮瘦窄窄的一条挂在冷冷的天上。
“我要不要揭发事实的真相?”
万高大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一言不发。
“可是。”罗珏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用力咬住牙,才能稳住颤抖的面孔:“万叔,我读书不容易。”
“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爱我。如今的我,早已懂得,没人会真的替我打算。过去没有,现在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
“万叔,我经常在想。我之所以被爸妈骗,就是因为我相信他们爱我。可我现在知道,他们哪里是爱我呢?他们不过买了个理财产品,指望着低价买入,获得高昂回报。一旦我不按照他们的意愿做事,所有的爱都没了。都是假的。爱,什么都不是。”
“人生太苦、太坎坷。而我除了一具肉身,和虚无的名校光环,一无所有。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想像您一样。”
“我只有两种选择:伤害自己、抑或伤害他人。正义是最奢侈的东西,一个人的正义和一群人的正义,我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万叔,如果你能少一些责任心,如果你那天不担心仓库坍塌,如果你没去检查仓库,如果你从未爱过罗桑厂……你根本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万叔,等你醒来,你会后悔吗?”
无人回应。
万高大依旧躺在床上,发出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可我一定会后悔。”罗珏轻声说。
“对不起。”她捂住脸,眼泪循着指缝中淌下,“我只能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