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一大早,罗璇就带着众人甩开膀子干活。
傅军在日结市场里泡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强。罗璇要求他把喜欢闹事的人的名单报上来,又安排他把人统统带离红星厂,拉去纺织村村口义务扫雪,扫完村子里面,就去扫村子外面。
昨天挑事的三角眼被罗旋安排了一块背阴的冰地,不把冰铲干净,就不许走。
如此一套连环动作下来,果然安静了一阵子。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电迟迟未来。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厂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今天是大年三十,本应有鞭炮声的,可哪怕将听觉伸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也依旧悄无声息。
人们终于按捺不住。
“罗厂长。”有个素来老实的工人犹豫着、试探着问,“要么您给我们透个实话,这电,究竟来还是不来。我家里人在等我。”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厂房里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两人身上。
罗璇心里很清楚。对于这些离乡打工的人来说,只有过年,才是他们唯一的喘息空间,是冰凉生活中仅有的一口热气。
他们的生活里只有这么点慰藉、这么点盼头,如果连这点东西都要夺走,那么,再好脾气的人也不会在乎什么大局、什么难处,更不可能听人讲大道理。
虽然罗旋很清楚,但罗旋没办法回答她。
“你是在质疑我吗?”罗璇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反问。
“我没这个意思。”那人嗫嚅。
嗡嗡嗡,议论声渐渐席卷开。
罗璇深呼吸,加重语气:“不要吵,干好自己手头的事!”
“我想回家。”有人小声哽咽。
“闭嘴!”罗璇厉声喝止,“今天年三十,你现在哭,是想明年一整年都没有好运气吗?”
那女工噤声。
话一出口,罗璇有些惊讶,这么强势粗暴的话,居然是从她自己口中吐出来的。但她也并不打算道歉,于是僵着面孔,转过身去。
垂眼看着地下的一滩水,罗璇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的面孔死死地板着,眼中满是严厉与凶狠。
她原本是笑面菩萨,怎么变成了这般雷霆模样?
“干得好。”兰姨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角,夸赞道,“你跟你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遇事有股狠气。”
罗璇心里一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像她?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旁边有个工人兴致勃勃地小声追问:“怎么个狠气?”
兰姨说:“林厂长当年白手起家,抱着奶娃娃押货去广州。一个女人!跑大货!那时候特别乱,林厂长遇上抢劫的,硬是跑出来了!”
罗璇心不在焉地继续干活,林招娣带着大姐遇到劫匪,险而又险地逃脱——这点事,她耳朵都听出油了。
她才懒得接话。
那工人的眼睛亮了:“这事我听好多司机讲过,林厂长太有名了。那可是一伙通缉犯,连续杀了十二个司机,只有林厂长跑了出来!林厂长就是这个!”他比大拇指。
罗璇的手停了,转头看向那工人。
兰姨惊了:“通缉犯?流窜犯罪团伙?杀过十二个司机?”
工人兴奋得扬声:“你们不知道?我和林厂长是老乡,听林厂长老家人说的……”
罗璇听到这里,笑了。
老家什么老家,妈开红星厂遇到的事情,老家人知道什么。
“吹牛的吧。”她兴趣缺缺地转过身,“不就是两个拦路打劫的毛贼吗,什么犯罪团伙。”
“怎么会。”那工人急了,“不信你去查报纸,这伙过江龙可是当年的超级恶性案件,在广东轰动一时,跑长途的司机吓得都快尿裤子。”
罗桑厂里没什么娱乐设施,工人闲来无事,就是聚众打牌赌钱喝酒吹牛。
说话夸张些,很正常。
罗璇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那工人还在说:“老家的人都说,林厂长必成大事,她当年为了跑出来,亲手——”
咣的一声巨响。
众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看了过去。
……
经理室的门被猛然拉开的时候,小麻雀正甩着抹布给经理室的门擦灰。
林国栋猛然发难,她整个人被拽着飞进经理室,结结实实地落在经理室的地下,摔了个狗吃屎。
林国栋没理她,大步跨过她,走出经理室,清清楚楚地说:“我受够了。罗璇,你从小就喜欢撒谎,但这次不一样。你想抢红星厂,不要利用大家的信任。”
家丑不可外扬。罗璇料到林国栋会发难,却没料到林国栋会当着众人的面撕破脸,连红星厂的体面都不要了。
罗璇反应极快,抹布一甩,笑着站起身:“舅舅,我看你是发烧,烧糊涂了。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好笑不好笑。”
“我没发烧。”林国栋冷声,“我看着你长大的,本想帮你隐瞒,但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他用力抚住自己的心口,“你说说看,大年三十来电,是谁告诉你的,姓甚名谁,什么职务?”
“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林国栋指着手机时间,“说说看,今天来电,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来电?”
关系王担忧的目光悄悄投过来。
林国栋的问题,罗璇当然答不出来。罗璇用反问掩饰:“这是我的人脉,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要转移话题!”林国栋厉声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罗璇冷笑一声,再次重复:“我凭什么告诉你。”
“既然你说不出来。”他指着罗璇,环视厂房四周,抬高声音:“一切都是个骗局!你沽名钓誉,一心想着做给县里看,做给外人看,你从未打算解决问题!你只想利用工人的信任,塑了你自己的金身,你只是把整件事当做你获得金钱与权力的跳板!”
罗璇察觉到自己的面皮在不住地抖动。
“虽说无商不奸,但红星厂靠本事赚钱,靠劳动赚钱,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林国栋再次逼问,“罗璇,我们不能做奸商。现在,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能证明这一切不是谎言。”
“你说说看,大年三十来电,是谁告诉你的,姓甚名谁,什么职务?”
罗璇倒吸一口凉气。
关系王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我不能说。他不让我说。”罗璇静静道。
“好,那我来猜一猜。”林国栋居高临下地指着她,“你说过,你是听电力公司说的。电力公司的谁呢?老张,早就回家去了;老赵,女儿结婚,不在这边,你还认识谁?黄总……”他一个个说下去,注视着罗璇的面色。
厂房里的工人们渐渐骚动起来:“罗厂长,我们相信你,你就说吧。”
“我们帮你盯着,绝对不让林经理抢你的人脉。”
“罗厂长,快说吧。”
厂房里,从安静到喧嚣,又从喧嚣到安静,罗璇满头都是冷冰冰的汗,仿佛身上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在爬。
她能回答什么?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罗璇支支吾吾。
渐渐的,工人的目光从期待变成失望,从失望变成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