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没有朋友。
她只有关系良好的同学,合作愉快的同事,交流摄影经验的同好,以及一个已经翻脸的前男友。
很小的时候,其实也是有朋友的。那时候她还跟外婆住在小县城,左邻右舍都有差不多岁数的娃娃。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走在路上像一群快活的小鸭子。
后来被送回父母身边,有了更好的学校和普通话更标准的同学。有欺生的,也有主动邀她去家里玩的。欺生的被她揍了,换来第一次赶出家门。邀约被父母否决了:“成绩跟上了吗就想着玩?她的成绩肯定也不行。成绩好的怎么会跟你玩?是看你一个土包子好笑吧。”
她不是个听话的孩子。父母不允许也照样去玩。几个小女生一起串珠做项链和戒指,她的手最巧,搭配的颜色最好看,大家都喜欢。突然就有人找上门,按下她的脑袋连声道歉:“我们家姜南才从乡下转来,功课不好还偷懒贪玩,一个没看住人就溜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渐渐的,再没有人邀她一起玩;渐渐的,她也不再需要朋友。
万万想不到,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她居然有了朋友,还不只一个。
李胖子给艾力揪了第二碗面片,又用托盘端来大壶奶茶和一盘馕:“吃好,喝好,小霍的朋友,就是我李胖子的朋友。”
倪女士啜了口奶茶,眯起眼睛咂咂嘴:“是这个味道。那些个卖的奶茶喔甜兮兮,不是新疆的。”
姜南也尝了尝:是西北厚重的砖茶底味,奶香浓郁裹着淡淡的咸味。不是她习惯的口味,但并不难喝。
她张望了一会儿,没瞧见霍哥的人影。
“去派东西去了撒。”艾力摇头晃脑地说,“还早还早,到哈密很快的。”
被揪面皮和奶茶撑得有点晕,姜南决定步行去找刘工送U盘。回来路过昨晚那家超市,卷帘门半开着,门前一个肩宽腿长的身影,被清早的阳光拉成了巨人。
巨人的大长腿旁蹦跶着两个小鼻嘎,一个是人类幼崽,一个是犬科幼崽,都兴奋地嗷嗷叫。
霍哥一手拎起一个,半空中摇一摇再放下,换来的不是安静,是更响亮的嗷嗷叫。他这会儿没戴墨镜,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孔,表情绷得很严肃,眼神却明显无奈。
“这是最后一次。”他威吓道,“现在不出发,就追不上奥特曼了。”
一转身对上姜南的笑眼,拎孩子的手臂就僵硬起来。
人类幼崽的母亲从卷帘门里出来,不容拒绝地塞给他一袋东西,又用很凶悍的口气才把两个幼崽招呼回去。
她讲的不是汉语,音调同艾力的也不像。
霍哥回了两句,用的是同样的语言。姜南忽然有些好奇:霍是汉族的姓,但他的五官轮廓和栗色的头发分明又带着少数民族的血统。
这时霍哥已经走到她面前,点头示意后从夹克里掏出个小罐子。
商标是汉语,姜南看得懂:“梨膏糖?”
再一看,配料表详细又熟悉,除了香梨还有胖大海、金银花、薄荷、栀子、甘草、丁香、罗汉果等中草药,产地却是乌鲁木齐。
“新疆也产这个?”
霍哥看了她一眼:“新疆人四成是汉族。”
见姜南仍是不明所以,又解释了几句:“路上太干燥,外地人不适应,也不能一直喝水。这个是十二师兵团农产生产的,管用。”
“谢谢。”姜南早上起来又流过一回鼻血,嗓子也涩涩的。此时接过罐子心里软乎乎,暖洋洋,跳跃着小小的惊喜,就好像小时候突然被朋友牵起手。
“正式认识一下。”成年的她礼貌伸手,“我叫姜南。”
“霍雁行。”霍哥礼貌地一握即分。
“好名字。”就是文雅得不像本尊。
不过为什么要文雅?能够飞越云天万重的候鸟,本身就该是强悍的,姜南想。
“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
姜南笑了:“我们是在商业互吹吗?”
她心里有数,她的名字可一点不好。
“霍雁行”就不必说了,一看就是精心选择,寓意深远。
“姜悦”,家里第一个孩子,为父母带来喜悦。
“姜宇”,不是宇宙的中心,也占据了家庭的宇宙。
只有她,刚满月就被丢回老家,直到上学前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姜南”的“南”字,只是因为那所小学叫大南街小学。
霍雁行却认真道:“不是吹捧。我有很多叔叔阿姨取名用南和东,这两个字代表他们的故乡。”
“……现在我相信你不是吹捧了。”
姜南讨厌名字这个话题,又不想冷场尴尬,便随口问道:“在新疆,是不是少数民族的语言都要懂一些?刚才你们讲的是什么语?”
“蒙古语。”
“新疆还有蒙古族?是来星星峡做生意的?”
“新疆有很多蒙古族。”霍雁行语速放慢,带着对无知外地游客的宽容,“罗布泊就是蒙语,意思是汇集众多水流的湖。”
“哈密呢?”
“也是蒙古语,意思是窄沟。”
“哈密瓜就是……从窄沟里长出的瓜?”这感觉可就不太美妙。
“哈密瓜的产区是吐哈盆地,很大。”霍雁行看看她,“想拍照?路上会经过。”
姜南这才记起正事:“我们搭你的车,怎么个搭法?油钱平摊行吗?”
她见过别人搭车,都是单车丢在货厢里,人要么同司机挤驾驶舱,要么也去货厢吹风。她们的小房车可比这占地方,思来想去也只有托运汽车那种方法。
“昨天我看艾力开的大车是封闭式的,车上还有位置吗?人如果坐货厢里能透气吗?我坐哪里都无所谓,能不能在驾驶室给老太太匀个位置,她个头不大……”
霍雁行只说了三个字:“有位置。”
两人回到李胖子饭店,看见霍雁行手里的塑料袋,李胖子就不满:“又给你塞奶豆腐了?啥意思,未必我李胖子就不会做?”
“实事求是,娜仁的手艺更好。”霍雁行将袋子和车钥匙丢给艾力,“把我的车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