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记得在哪里,倪女士却坚信那就是她刚到兵团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记忆里同伴身上穿的军装,还是上海报名时发的那套,没有补丁,也没有洗到发白。大家的脸虽然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皮肤却白白净净,尚未留下风沙的痕迹。
徐根娣在她前边,赵宝铃在她后边,抬头挺胸齐步走,去连部参加发枪仪式。
“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身上穿的军装,头上戴的军帽,再领一把步枪,那不就是和真的部队一样?”
到了连部一看,哪里有枪?
传说中的连部,也没有一间办公室。光秃秃的戈壁滩,捡几块石头一围,再支起一张黑板,粉笔写着粗粗细细几行字。
中间最醒目四个大字“发枪仪式”。上面一行字:“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下面一行字:“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
黑板周围,堆放着竹筐、扁担、独轮车,还有成捆的坎土曼。
“这就是你们的枪!”连长抬手指向面前的戈壁滩,“这就是你们的战场!”
十五岁的倪爱莲,双手白皙细嫩,只握过钢笔,弹过钢琴。接过坎土曼,沉甸甸的铁头直往下坠。不是连长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哐当落地的坎土曼只怕就砸在她脚上。
“坎土曼都拿不稳,还想拿枪?”连长直摇头,“这玩意儿锋利得很,能砍断树根,砸裂石头。要是拿不稳,你们的脚趾头只怕保不住。”
后来倪爱莲用坎土曼挖土,手心一串血泡,手指十个血泡。头一天还不觉得,举着双手和伙伴互相攀比谁的水泡多,谁最勤劳。第二天一握坎土曼,就知道什么叫钻心疼。挥舞两下坎土曼,血泡磨破了,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连长看见了就说:“破了好啊,血泡破了起茧子。等这双手打起了老茧,这把坎土曼你就拿得稳了。”
倪女士低头看向掌心,柔软微皱的皮肤上,早已不见当初的痕迹。
姜南下意识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想想坎土曼粗笨的模样,应该比她惯用的“长枪短炮”更沉。
只有杨文庆笑哈哈:“一来就能用上坎土曼,这是有福气咧。我老爹他们当年还得想办法自己造坎土曼。”
那时候新疆百废待兴,维族老乡手头的坎土曼也紧缺得很,一把坎土曼几家人轮流用。国家从苏联进口了五万把,也要先支援农村。
兵团战士就模仿着坎土曼,自己找来红柳树枝,自己打磨炮弹壳。组装起来一使,居然真管用。
杨小枪挖坎儿井,用的就是一把自制的坎土曼。
一用就知道,难怪维族老乡把坎土曼当成宝,在新疆这就是十项全能的农具。挖井筑梗,松土锄草,装撒肥料,引水灌田都能用。
“还能当饭盆。”倪女士突然冒出一句。
姜南想了想,坎土曼的铁头形似铁锹,宽平微凹,的确可以当容器。
“可是……这不干净吧?”
“水渠里涮一涮,衣服擦一擦,不就干净了。炊事班的大锅就搁在地头,扛着坎土曼过去来一铲,再折两根芦苇杆子、梭梭草枝当筷子,就能开饭。吃完饭,赶紧继续干活。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倪女士语气平淡,甚至透着怀念,姜南却听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住在房车里,每天也必须梳头化妆,刷牙五分钟洗脸三遍,不允许车厢里出现异味的倪女士?
“真别说,用坎土曼吃饭怪香的。”杨文庆说,“我们小时候淘气也这么干过,从家里扛一把坎土曼,偷几个鸡蛋。暑假天,沙地里的沙子晒得滚烫,把坎土曼朝沙里一搁,等几分钟打个鸡蛋,刺啦刺啦的蛋就煎好了。”
七八岁的兵团娃娃,一边抢着吃太阳煎蛋,一边相互比谁挖的沙坑厉害。在幼小的心里,那不是沙坑,是水渠,是公路,是能一直修到北京的伟大工程。
他们学着他们的父辈、祖辈,一边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边放声歌唱:“一根木棍,一块铁板,结构简单,用途广泛。它是军垦的武器……”
杨文庆兴致勃勃地唱起来,忽而旁边响起倪女士低低的和声:“它是我们野餐的饭碗。走出地窝子,挺进戈壁滩……”
高亢和低哑,两个声音汇成同一个洪亮的旋律:“向大漠进军,向荒原宣战。我们披荆斩棘,高举传统坎土曼,我们是一往无前的坎土曼兵团。”
姜南默默划动手机。偌大的互联网,搜不到这首《坎土曼之歌》的词曲作者,也搜不到准确的诞生时间,只知道这是一首兵团战士自编自唱的“年代流行曲。”
就是在这样的歌声里,杨小枪拿着坎土曼,打出了坎儿井,种出了一茬接一茬的小麦、高粱、蔬菜和葡萄。
但是干旱、盐碱和风沙实在可怕。第一年,绝大部分田地颗粒无收。直到第七年,尚有一半以上的田地绝收。这就是在戈壁滩上屯垦开荒的残酷现实。
只靠坎儿井的涓涓细流,护不住几千亩新开的田地,必须换种方式向天山“借水”。
1957年的十一月,杨小枪肩上扛着坎土曼,腰上别着十字镐,来到天山脚下开凿红星总干渠。
吐鲁番的冬天很少下雪,气温却能低到零下几十度,动辄十一二级的狂风能把人的耳朵冻掉。男同志开山挖渠,女同志就在戈壁滩捡卵石砌渠道。从冬天干到春天,每个人的手上都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有关这段艰辛的回忆,杨文庆能说的不多,因为他老爹就很少提起。
他只知道,红星总干渠修了八年才基本完成。修到第三年的春天,渠道边举办了一场简单热闹的集体婚礼,他老娘李贵英和他老爹杨小枪是八对新人中的一对。
陕西妹子李贵英是妇女运输队的一员,高个子,大手大脚,能背一整筐石头上山铺渠。他们生的头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直到红星总干渠修成后,才养下了杨文庆的大姐,又在十二年后才有了杨文庆和他的小妹。
他还见过一件旧军装,右肩膀的位置叠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这件旧衣和一双橡胶鞋垫,两枚奖章,一直被珍重地压在李桂英的“嫁妆箱子”底。
“那个不是鞋垫。”倪女士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