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停在楼下的小房车时,程专家分明一愣,还真绕车一圈数了下轮子个数。上车时的动作就透着几分踟蹰。
“你们这车,还挺特别的。”
姜南在驾驶座上笑笑。倪女士则朝他做了个手势:“请坐。咖啡还是茶?”
程成不怎么自在地坐下,伸手碰了碰小桌板旁的绿植:“不用客气,你们这车能开多快?”
“欲速则不达。”倪女士摇摇头,拿过旁边的凉水壶,“薄荷茶可以吗?”
薄荷茶是本地人爱喝的清热茶饮,杨文庆推荐之后,她们就买了一大包备在车里。风干的薄荷叶,混着红茶和玫瑰花瓣,煮到滚开后自然放凉,再加一点本地的黄冰糖。甜而不腻,清凉爽口,仿佛雪山顶上的风轻轻吹过舌尖。
一杯茶喝下去,程成的焦灼褪去了不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倪女士笑笑:“老人家见笑了,我这个人种了一辈子的葡萄,一提起葡萄出事了,就特别容易着急上火。”
“着急又解决不了问题。”倪女士摆出了老大姐的腔调,“我看你头发都白了不少,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凡事急急慌慌,对心脏和血压都不好的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注意,不要像我这样生了病,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程成连连点头,趁势问起倪女士记忆里的葡萄。听完他失笑出声:“小杨这糊涂虫,怎么可能是夏黑?那是欧美杂交品种,九十年代后期才引入国内。”
排除一个错误答案,还有几百个错误答案等待排除。专家如程成也没办法:“紫色的葡萄品种太多了,吐鲁番的葡萄品种也太多了,我知道的就有四五百种。看不到图片,真没法判断。”
他说自己有一本剪贴薄,保存了他来到农科所后经手过的所有葡萄品种资料,大部分都有照片,可以借给倪女士参考。
“我们211团从1957年开始种葡萄,从维族老乡那里分到过不少传统品种,也许就有你想找的那种。”
“谢谢。”倪女士矜持地笑笑,抬手为程专家把杯续上,“如果方便,可以讲讲种葡萄的事吗?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
程成笑了:“我们211团和葡萄的故事,那是讲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不过我来农科所都是八十年代了。那时候团场的主要任务是从欧美引进优良品种,筛选培育,希望能得到更高产,而且能抗风沙和盐碱的新品种。我的工作都在试验田里,可能对你的回忆帮助不大。”
程成的试验田,其实就是在远离葡萄大田的戈壁滩上划出一块地。他每天都要步行十多公里,从红星渠的一条支渠挑水。
他是在团场出生的“疆二代”,平时在家也会帮着干活,却从没吃过这种苦。一挑水边洒边晒,最后也就能剩个小半桶。
“这个我晓得,挑水也是一门技术活。”倪女士瞬间有了共鸣。
十五岁的倪爱莲一开始挑水,连小半桶都挑不回来。一起身,前后两个水桶叮当乱晃,直接就能洒掉一半。裤腿鞋袜浇得湿淋淋,她急得用双手猛握扁担,没想到这下子摇晃得更厉害。
洒了又挑,挑了又洒,她摇摇晃晃走了八九趟,才勉强将公用的水缸装满。肩膀红肿还磨秃噜了皮,她就拿毛巾垫上。废了两条毛巾,才学会了挑水。再后来,挑土挑石头都不在话下。
“一只手这样搭着扁担,一只手垂在身边自然摆动,潇洒得很。我们铁姑娘班出了名,还有记者来拍过照,说要登在报纸上。”
倪倪女士得意的声音传进驾驶室,姜南握着车把手的手微微一紧。“上过报纸?“她暗暗将这条线索记下。
程成和倪女士交流了挑水心得,又讲引种来的进口葡萄幼苗是多么娇嫩,太阳晒了会蔫,风大了也会蔫。那时候的荒野里还有旱獭、沙鼠和狐狸出没,只要一个路过,就能踩倒一片小苗,也就断绝了新品种培育的希望。
“那时候引种可不容易。是专家团出国访问,好不容易带回来了几十颗种子。我们221团因为地理条件合适,又有葡萄种植的经验,才分到了四十颗。要是祸害没了,下一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
那时候可没有大棚,只有程成自己砍来红柳枝条,摸索着编成罩子。他没日没夜的蹲在试验田里,什么时候应该罩上,什么时候应该揭开,半点马虎不得。等小苗吐出嫩须,攀上定位杆,又要开始琢磨水肥比例和防治虫害。
“对了,我们团种葡萄用的肥料比较特殊。老人家,你可记得运火山灰?”
程成说,最早开始种葡萄时,根本没有肥料可用。刚转成农民的战士,看见维族老乡把树叶和骆驼刺烧成灰来堆肥,一拍脑袋就想到个主意。火焰山上有的是干草泥,戈壁滩上有的是红柳灰,不都是千百年来堆积的天然肥料?
在化肥登场以前,221团每年都要发动全体职工为葡萄囤肥。程成小时候,也跟着连队上过火焰山,帮忙搂干草泥,把自己搂成了小泥猴。
听完他的描述,倪女士只是茫然:“我挑过土,运过灰,用坎土曼朝田里洒过肥料,可是真不记得是不是在火焰山上。”
程成很有耐心,又讲了一些大田里日常照料葡萄的工作,从起垄、定植,一直讲到夏季的摘心抹芽和冬季的彻底修剪。
倪女士迟疑地把双手举至眼前,看了又看,失望又低落:“这么复杂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是真的没有种过葡萄。”
“程老师,”姜南适时从驾驶座回头,“前面就是村子了,具体到哪家,请你指个路。”
坎儿井汩汩流淌,小房车沿着水沟一路来到村子最东头。程成跳下车,远远就冲着青翠的葡萄园喊了一声:“阿力木江!”
一声招呼,葡萄园里哗啦啦冒出来五六个人,打头的维族汉子快步上前,双手握住程成的手不住摇晃:“程老师,花还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