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复缓缓转过身,与沈雾戏谑的笑眼对上片刻,拱手见礼。
“长公主。”
他身旁的姑娘也欠下身说:“见过皇姐。”
沈雾上下打量着她,说道:“你是老几啊?”
“行十二,皇姐,我闺名楚楚。”沈楚楚颇为尴尬的说道。
沈雾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她父皇有近二十个孩子,她不可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十公主在她身旁叫嚷:“皇姐!我要告发沈楚楚她与容复不清不楚!堂堂公主竟然自降身份和一个太监在御花园里同游,简直不堪入目!败坏了咱们所有姐妹的名声!”
十公主沈婉的外祖家在朝中与容家是宿敌,容家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入宫为奴,沈婉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他的机会。
“十姐!你休要血口喷人!”沈楚楚脸上泛白,鹿眼里酝着水光十分应她的名字,楚楚可怜。
容复眉头紧皱,看十公主的眼神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沈雾哂笑了声,看向容复:“容督主,你怎么说?”
“微臣和十二公主只是在御花园偶然撞见而已,并没有十公主口中所说同游御花园之事。”
十公主自认有沈雾撑腰,趾高气昂:“那你帮她出头呢?若不是你们两个互相有私情,那便是你肖想公主!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太监也敢做梦!”
沈雾似笑非笑的看着十公主,那笑容里掺着些森然,十公主全然没有察觉到。
容复依旧镇定:“皇上赏给公主们的郦国珠花,每人三枚,十二公主的珠花却被十公主抢走两枚。分珠花的差事是微臣领的,微臣自然要确保不出差错,问十公主要回珠花为差事,合情合理。”
十公主眼珠乱转,“谁说是我抢的,是她自己不乐意戴送给我的!你看她整天不是青就是白,整的自己像给人守孝似的,那么艳丽的珠花反正她也戴不了……”
十公主越说声音越小,沈雾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
“皇、皇姐……”
“皇太后身体强健,你说小十二给人守孝,守谁的孝?”
“婉儿知错!”沈婉花容失色,当即跪了下来,沈雾慢条斯理地说:“瞧你这么不可一世的姿态,在宫内没少横行骄纵,欺负比你地位低的兄弟姐妹吧?来人。”
几名锦衣卫从廊下飞快跑来,“公主。”
“带十公主去参观一下镇抚司诏狱。再有下次造谣污蔑,凌辱他人,你就留在那里别再出来了。”
“皇姐!皇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皇姐不要——”
沈婉被两名锦衣卫架住胳膊,无情地拖出了御花园,御花园内所有宫女太监皆垂下头,噤若寒蝉。
沈楚楚悄悄抬眸看着沈雾,那双眼睛里迸发出艳羡、暗妒,但很快就被敛了下去。
沈雾看向沈楚楚:“沈婉抢的那些珠花,你自己去她宫里拿回来。”
“是。”沈楚楚声音极轻,她双手叠在腹部紧张的摩挲,像个兔子似的。
沈雾对这个妹妹完全没有印象,这人不论前世今生存在感都很低,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软包子的性格所以才在后宫备受欺辱。
“你母妃是哪个?”
“是静太妃。”
沈雾隐约有些印象,她记得静太妃是没有生养的,多年前抱养了一个小常在所生的公主。
那位静太妃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想到那样的人养出来的女儿,会是这么个性格。
“你受了欺负为何不告诉静太妃?你是公主,她也是公主,没人说你低她一头,你也不必忍耐她。”
沈雾今日破天荒地点了点沈楚楚,“以后再有人欺辱你,便喊人打回去。你是公主,怕什么。”
“是,皇姐。”
沈楚楚的回答依然是细声细气的。
容复看着沈雾。
她的性格一直这么霸道,张扬,不服输不低头,简直不像个女子,和沈楚楚完全是两个极端。
沈楚楚是柔弱的,温良的,很容易挑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子,在容复从父辈那里得来的认知中,女子都应该像沈楚楚这样,而不是沈雾这样,离经叛道,简直是异类。
父辈说,沈雾这样的女人该被教训,被打压。
容复被要求做那个教训、打压沈雾的人,可他每每看到那样肆意张扬,仿佛一切事都游刃有余的沈雾,都觉得她像在发光。
容复正出神,沈雾对沈楚楚说:“你回去吧。我跟容复有几句说。”
沈楚楚下意识看了眼容复,又看看沈雾,乖巧的欠身,“是,皇姐。”
等容复回过神,沈楚楚已经离开了御花园。
沈雾吩咐流心:“叫附近的宫人走远些。”
待四下无人,沈雾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说罢,你要如何才能放过孔乔盛。”
容复眨了眨眼,眸色迅速从恍然恢复往日的清冷镇定,平静地说:“公主放过张万全,我便放过孔乔盛。”
沈雾嗤笑:“容复,本宫此前以为你至少比你父亲眼睛亮,也的确是心系大庆。可现在看来是本宫高估你了。张万全所犯之罪是孔乔盛能比的吗?孔乔盛是御下不严,他是抢旁人功绩,胡乱判案,孔乔盛最多革职,他徒刑都可判。”
沈雾缓缓走上前,她与容复之间仅有一掌之距。
容复垂着眸,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沈雾的唇,她唇上抹着薄薄的唇脂,启合时能看到她口中莹白的贝齿。
“容复,我知道,让你保下张万全的人是容首辅和皇帝。你为了不违抗父命和皇命,才来与本宫谈判。但本宫现在只想你问问自己。张万全值不值得你救?”
容复喉结滚动,眸中神色千变万幻。
沈雾后退了一步,不疾不徐的说:“若你改变主意,可以来王府找本宫。看来你悬崖勒马的份上,本宫不跟你计较你妄图撬墙角的事。”
“撬墙角?”容复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随之明了,“你是说那孩子?”
“对,往后你可以死心了。本宫已经决定将小福宝留下。”
“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几月后几年后你是不是还能如初。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随便你,总之本宫往后才是那孩子的家长,你别妄想了。”
容复淡淡道:“我救了他,是他的恩人。俗话说再造之恩犹如父母,按理说我也算他的爹——”
容复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沈雾也觉察到不对,二人四目相对,脸色皆绿的难看。
二人各自别过头,沈雾连退几步冷声道:“胡说八道,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等你想通张万全的事再来找本宫。”
沈雾快步离开了御花园,细看她步伐有些混乱,离开的速度像逃命似的。
容复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耳根莫名的热意褪去,他才准备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容复。”
他回过头,皱眉,“你怎么还没回去?”
沈楚楚从远处走了过来,轻声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本想多跟你说些话,没想到又是遇到十皇姐,又是遇到九皇姐。”
沈楚楚四下看了看,“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我们回清风殿吧。”
容复本想拒绝,可对上沈楚楚的眼睛,他低低应了声好。
二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容复走在沈楚楚身后,始终维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回到清风殿,容复跟着沈楚楚走进大殿中,沈楚楚回身关门,随后便飞快扑进容复怀中。
“玉京,我好想你。”
容复眉头微皱,双手停滞在半空,过了几息伸手推沈楚楚的肩,嗓音严肃:“公主,放开。”
“这儿是我的寝殿,没有旁人。”沈楚楚置若罔闻。
“那也请公主自重。”
容复冷硬的声音叫沈楚楚心都凉了,她松开手一脸受伤的退了几步。
“容复,你对我这样冷淡,是我做错什么了?”
“你是公主,不该与我这样亲近,会给你招来闲话。就像你今日约我在御花园见面,被十公主撞见一样。”
“你是怕自己引火上身,还是担心我?”
沈楚楚见他神色,自顾自笑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名声有损。可我不怕,我喜欢你。”
“公主……”
“容复,你打算何时娶我?”
容复身子一僵,看着沈楚楚久久没说出话来。
容复声音滞涩:“公主,我不能娶你。我是宦官,你嫁给我便毁了。我说过我会护你一生,若你哪日转了心意想要嫁人,我也会为你选最合适的。”
“可我就想要嫁给你。你知道的,我还能嫁人吗?只要我一出嫁,什么都瞒不住的。”
沈楚楚笑容凄凄,容复敛下眸,往事如潮水席卷。
容复活到现在发生过两件偏离他人生正轨的事件。
一个是十七岁那年被沈雾陷害,丢了大好前途,被迫进宫做了宦官。
另一个则是在四年前,受皇帝吩咐乔装到花朝节诗会上,替皇帝招揽一名刚科举入仕的榜眼郎,却在诗会上误饮了春酒,欺辱了赴诗会的沈楚楚。
他入宫并未割礼,是先帝暗中给他的体面,除了容复和先帝没人知道此事。
先帝唯一的要求是容复此生不能再留后,得在沈雾面前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太监,以平复沈雾的怒火。
所以容复怎么也不能娶沈楚楚,再愧疚也只能加倍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而沈楚楚执意要嫁给他,还说就算对外是做太监的妻子,她也心甘情愿。
容复怎么可能听她的,好好的公主名声不要了吗?她犯傻容复不能跟着犯傻。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私心。
他对沈楚楚没有半点儿女之情,只有怜惜和愧疚,他不想娶沈楚楚。
容复拧着眉说:“你不必担心,你只要选一个,其他路我都会帮你铺平。”
“娶我就让你那么不能接受吗?”
“这不仅是你我的事,还关乎到先皇、长公主、以及我容家。”
沈楚楚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头,微微发抖。
她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容玉京,我喜欢你,就算不能昭告天下与你成婚,我也不会嫁给别人。反正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公主,没有你我这些年在宫内根本待不下去。你要被迫做一辈子太监,我就一辈子在宫里陪着你。”
沈楚楚忽然说道:“我们就偷偷做夫妻吧。互换信物,拜堂成亲,不必让别人知道,只要你我知道就好。”
容复头痛到失语,正想说什么,沈楚楚便道:“我清白之身给了你,就不会认别人。容复,你不想要我便直说吧,我可以当做那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从此再不缠着你。”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在容复头上,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微微发颤。
沈楚楚是被他害成这样的,他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和道德说出这种话。
容复与沈楚楚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道:“我会娶你。”
“真的!”沈楚楚大喜。
“不过要再等等,等皇上真正掌权,我会求一份恩典出宫。我不会让你做宦官之妻。”
沈楚楚笑容僵硬,夜长梦多,她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那样又显得过于下贱,不符合她的人设。
善解人意的她只能点点头道了句好。
沈楚楚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玉京,虽然你答应娶我了,可我还是不能安心。你亲一亲我可好?”
容复眼皮狂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沈楚楚似乎也不介意,垫起脚主动朝容复唇上吻去。
那张唇越来越近,容复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另一张红唇,他想也不想大步退开。
“容玉京!”沈楚楚有些恼羞成怒,声音都拔高了。
容复眉头紧锁,声音带了些怒意:“公主,当年之事是微臣对不起你,微臣也愿意补偿。但微臣也说过无数次,微臣对公主没有儿女私情。这些事还请公主以后不要再做了。”
说罢,他飞快转身离开了清风殿,徒留沈楚楚在殿内,被羞辱的恼意和怒火一起窜上了脸。
“容、复!”
沈楚楚抬手掀飞了一旁桌上的花瓶,花瓶摔落,碎瓷片溅了一地。
梁上一个身影一跃而下,他快步走近,冷硬的声线带着违和关心:“公主,当心被碎片划伤。您请进内殿去吧,这里奴才来打扫。”
“本公主引诱了他四年、四年。”
沈楚楚一字一句喃喃说道:“本公主就那么不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