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内城,即将分道扬镳之际,祝小枝又拉住汪实,言辞恳切,好话说尽,
“汪郎君,汪大侠,汪兄,请务必再次考虑带你妹妹搬进昭阳公主府的事宜。”
少年稍作迟疑,仍然别扭地将头扭开,
“再说吧,我们二人在客栈里也住得很好,没必要寄人篱下。”
他带着一步一回头的汪绮,自往客栈方向去了。祝小枝则领着卫娘,走向平康坊。
康乐阁旁那座小宅院已经大门紧闭,封着一把成年男子手臂宽的铁锁,门前积灰数寸有余。
虽然裴载的弹劾已被及时拦下,为避开风头,高家已然遣散走所有匪徒,搬空窝点,清除所有痕迹,甚至还向祝小枝卖了个面子,趁夜将所有哑童都送到了昭阳公主府门前。
侍从早起开门时,瞧见一排黑黢黢的脸沉默地望向自己,险些晕厥过去。
祝小枝率领众人为他们洗净擦干身体,逐一裹上能以最快速度采买到的衣裳,又联系不良人核对失踪儿童的名录,陆续送回家中。
如此多的儿童光天化日之下从昭阳公主府被带出,坊间又流传起关于她的可怖流言。
但康乐阁前依然门庭若市,似乎只要将那道暗门合拢封起,所有罪孽便都与之无关。
那刘姓掌柜原本在康乐阁门口支起小木椅乘凉,远远瞧见街口祝小枝逐渐临近的身影,顿时一个趔趄,慌忙挥舞肥厚的手掌催促店内众人。
“快准备打烊!”
伙计们连忙驱赶顾客,将桌椅归拢,人人心里却不约而同想到:
这般魁梧的大汉,竟然惧怕一个娇小的娘子!
然而祝小枝目不斜视,径直越过店铺,甚至有闲心为卫娘介绍,
“旁边这座宅院,便是我救出祝襄的地方。你联系上孩子们的父母们以后,有谁愿意敲登闻鼓鸣冤,状告高氏么?”
卫娘觑了眼祝小枝神色,小心地隐瞒了自己根本没有联系哑童们父母的事实。
“得知要告的人是世家后,他们都再不回信了。”
看来,她只能冒险采取最后的特殊手段。祝小枝从锦囊中取出玉佩,别在腰间。
“既然正好走到了,咱们也去宁府瞧瞧吧。”
想起男人阴毒的眼神,卫娘惊呼,
“殿下,您不会真打算嫁给宁郎君吧?”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祝小枝慌忙捂住卫娘的嘴。
正追逐神秘黑影的裴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那个声音,不会是卫娘吧?
黑影再度消失不见,鬼使神差般地,裴载脚步轻移,转而跟随起两名少女。
几条街开外,便是宁德海昔日在长安的华丽居所。
然而由于仆从都被带去范阳,琉璃金瓦都积了一层厚重黑灰,几乎像是无人居住。
少女们正从树后探出脑袋,向门前张望时,背后忽然传来的低哑男声险些吓得卫娘一跟头栽倒在地。
“早知恩人要来拜访,我就煮好茶,切好肉,招待客人了。”
明明说得是再平凡不过的话,他这个阴森的语气,却像是要煮血茶,吃人肉似的。
卫娘打了个冷颤,悄声附在祝小枝耳边问道,
“殿下,要不你先同宁郎君说话,我就跟在你们身后,远远看着?”
“可是我也怕他呀!”
“殿下既然怕他,为何还要招惹他!哎呀,反正我不敢。”
于是,卫娘化作一根小尾巴远远跟在他们身后,正错开鬼鬼祟祟的裴载——他拿了一顶斗笠遮掩,还刻意佝偻起背。
外貌不被注意后,除了那身白布衣太新、太干净,几乎与市井闲人无甚分别。
宁宗远瞧见了这异常,却没吭声,而是凑近祝小枝,拾起她挂在腰间的鬼面玉佩仔细端详。
“恩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方才为何能在我脑中说话吗?”
祝小枝面上带着狡黠的笑容,衬出两枚浅浅的梨涡,然而眼底依然平静无波,也就显得这笑有些虚伪。
“秘密。宁郎君不会告诉其他人吧?即便说出去,我也不会承认哦。”
稍早些时候,宁宗远便收到了她的心声传信,叫他配合她吓退卫娘,二人单独叙话。
起初他极为吃惊,还以为自己反而被她跟踪,一边与她通信,一边将周边环境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肯相信她的神异。
刺杀权臣、假扮胞弟、心声传信,这少女身上有越来越多的秘密——他对这种神秘感愈发着迷,几乎成瘾。
他曾趁人不备,偷偷潜入停靠在昭阳公主府门前的马车,只为收集几根她的落发。如果脑海内的声音可以封存,他大概也要放进香囊随身携带。
他的视线来回在祝小枝鬓角与后脑勺梭巡,暗自思忖自己收集到的细软长发究竟来自其中哪块圣地,好半天才回神过来。
“恐怕没人会相信我的说词,我只会被当成疯子。不过,我很乐意与恩人拥有共同的秘密。”
她果断抱拳行礼,“既然已是同党,举手之劳可否相助?”
“恩人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帮恩人。”
“这件事很简单,甚至足不出平康坊便可完成。我需要你在指定的时间里放一把火,烧掉几条街开外的一栋宅院。”
宁宗远挑起眉,愈发觉得她与自己是同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罔顾伦常纲纪,拥有毁灭一切的决心。
乱世之中,只有疯子才最容易聚到一起。
“恩人终于要放弃自己的名声,做实坊间传闻中张扬跋扈的昭阳公主了?”
风来,一片边缘泛黄的落叶被吹落,掉在祝小枝绛红色衣袖上,被她轻易抬手拂去。
她抬高头颅,侧目望向宁宗远,嘴角含笑。
“放火烧屋是宁德海之子宁宗远所为,怎么会牵扯昭阳公主?至多只能算作范阳节度使与世家之间的一次冲突,听闻宁将军的名号,那帮人应该会吓得不敢声张,只能吃下哑巴亏吧。”
他摇头失笑,“噢,恩人原来是要宁德海和我为你背骂名。”
祝小枝眼波流转,以掌为刃,虚虚破空斜划下来。
“宁郎君不是承诺,要做我手中的一把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