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之战开始第四十五天。诸将齐聚于,已经没有屋顶的总督府,但是却并不是为了商议军情,而是为了,送行。
身为洪都城三把手的赵德胜躺在木板上,腰间的箭伤已经发臭流脓,腥臭的黄水淌了一地,进气长出气短,俨然已经是濒死之象。
邓愈不忍心看,背过身去,任由眼泪垂落。
“咳咳咳……呵!友德……你怎么一副……娘们样,这……可不像你啊……”
“少说屁话!你再不起来统兵,大都督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朱文正也硬挤出一丝笑。
“对啊,不赶快统兵守城,我就要治你的罪了!”
“对不起啊诸位……我真的很想和你们驰骋疆场,清扫中原。只是这次我怕是真的,再也起不来了……”
听到此话,在场众人皆是一震,然后涕泗横流。
“对不起德胜……对不起……都是我说的什么折寿的屁话!连累了你……”
赵德胜此时竟有了些气力,笑着说。
“我才不信什么折不折寿,只是我的命数如此罢了。我愿以我赵德胜的命,换洪都城守住,换诸位平安!”
众人皆知,此时的他已经是回光返照。
“诸位,咳咳咳……我有点累了……就让我……替你们探探路吧!也好,会会那些去了的兄弟们。只是这一路……唉!这一路太长了,还请……诸位慢行啊!”
随着他的双眼合上,元末一代猛将黑赵岁赵德胜就此落幕。
“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们怎么才能守住这洪都城?元帅的援军又什么时候能到啊!”
不只是邓愈,在场众人皆是一声长叹。自从上次陈友谅率军队强攻抚州门未果,敌军便改变了策略,多点出击,进攻所有城门,这场战争也就此开始失控。陈汉士兵的损失够大,可是他们的损失也不小。
先是守将牛海龙、李继先战死在城墙之上。赵国旺带兵出城火攻战舰被逼得跳水而亡,然后是徐明、朱潜、许珪等诸将皆在战斗中阵亡。这一次,连赵德胜这位洪都城中的三把手也中箭而亡,死亡和失败的阴霾笼罩在众人头顶,挥散不去。
“丧气什么!只要我还没死,洪都城就不能丢!也不准丢!既然那么多兄弟没了,那我们还怕什么?了不起下去了再与他们开怀畅饮!这场仗下来,谁要是还活着,记得每年拿几坛子好酒来看看兄弟们!要是大家一起去了,那黄泉路上能与诸位同行,我朱文正三生有幸!不过还是那句话,人可以死,洪都不能丢!各位将军,回到各门,迎击来敌!”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朱文正短短数句话便讲众将低落的士气重新找回。
翌日,洪都新城门。
陈友谅的攻击重点由抚州门转移到了新城门,守将正是薛显。连日来袍泽们的离去让薛显心里憋了一口恶气,而陈友谅遇到的,正是怒气值叠满的薛显。
一脚踹倒一架云梯,再回身一枪正中敌人的咽喉。绕身一舞,便将四五名陈汉士兵拍落城下。奈何敌军悍不畏死,源源不断的冲击城墙。
薛显大喝。
“副将开城门!骑兵随我出城冲击!”
所有人都愣住了,毕竟谁也没有见识过守城战中,防守的一方还敢出城冲击,更不要说是眼前这种焦灼的战况。
“执行命令!”
随着城门的开启,薛显一杆长枪,身后跟着百余骑,杀气腾腾的冲出城区。
“随我冲锋!活捉陈友谅!”
虽然活捉陈友谅不大可能,但是所有人的血性都被点燃了。毕竟守城哪有冲杀来的痛快呢。与之相对的,陈汉一方却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压根没有准备防守,只有一帮士兵抬着攻城器械,和薛显的骑兵大眼瞪小眼。
“冲啊!”
薛显一声令下,虎狼之师顿时冲进了敌军。如果说骑兵对步兵是九一开,那满腔怒火的骑兵对毫无翻倍的步兵将是:七三开!骑兵七进七出,步兵魂归三途河畔。
如同猛虎入羊群,陈汉军队瞬间被击垮,溃不成军。薛显率众人边走边杀,一杆长枪挑飞了一人又一人,硬是追杀了敌军足足三里,才下令撤回。
直到朱文正闻讯前来支援,邓愈已经大胜而归,冲着他大笑道。
“陈友谅的平章刘进昭被我砍了,枢密使赵祥被活捉!幸不辱命!”
朱文正点了点头。
“薛将军的勇猛,足以告慰诸将士的在天之灵!不过陈友谅久攻不下,接下来水路将是重中之重。”
洪都城西临赣江,城墙直接邻水。当初陈友谅进攻太平,便是借助长江水势,战船居高临下,士兵得以直接进入城中,兵不血刃的夺下了太平。所以后来朱元璋便多了个心眼:城是死的,人是活的,直接拆了老城墙,往后退他三十步,让陈友谅无法故技重施,从而只能采取步战攻城。但是为了城中用水,依然保留了几个水门,用木栅围起。
面对着久攻不下的洪都城,陈友谅自然是四处寻找弱点。就这样,一队精兵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来到了水门之中,带队者,自是先锋范彪。
“都给老子小点声!悄悄的把木栅栏锯了,我们大军就能进城了!”
“范先锋,这木栅栏都有尖刺啊,怕是不太好锯……”
范彪给了这士兵一巴掌。
“你是不是傻!那就是木头做的尖刺,又不会动,你躲着点不就得了,它还能主动来刺你?”
因为是隐秘行动,他们并没有配备火把,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这尖刺真尖锐,还凉冰冰的,我的手都被割破了,不对!这木刺会动!”
还没等这个士兵说完,那“木刺”便突然刺穿了他的咽喉,借着月色迸发出寒光。
范彪一惊。
“不好!中计了!快撤!”
话音刚落,木栅栏那侧,数十根长枪,冲着众人扑面而来。范彪领着众人后撤,城墙上突然灯火通明,石块木头随着箭雨落下,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朱文正在城墙上悠然地掏了掏耳朵。
“你陈友谅想得到的,我朱文正当然想得到!我已经两个月没和姑娘们寻欢作乐了,现在的我,强得可怕!”
范彪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友谅的耳朵里,出乎意料的是,陈友谅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很显然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
“朱文正此人,果然是一代名将啊!奈何不能为我所用,可惜,可惜!”
围困了洪都两个月以来,陈友谅集团将能用到的招数都用尽了,可洪都就好像一座大山,任凭狂风暴雨,我自巍然不动。
陈善儿询问道。
“父皇,那还要打下去么?”
“要打,一定要打!我陈友谅认准的事情怎么会放弃,而且只有打下了洪都,我军的粮草路线才有所保障。趁着朱元璋无暇顾及,这洪都,我一定要拿下!”
与朱元璋的群策群力不同,陈汉军营一直都是陈友谅的一言堂。
“既然都行不通,那就真刀真枪地打,我相信他们也没多少人了,十日!十日务必攻下洪都!我就是耗也要耗死他们!”
……
陈友谅的猜测没有错,朱文正在清点守军时脸色也并不好看,两个月以来的恶战,让城中守军不足一万,而且这还是在收编了众多囚徒民工的前提下。
“明天开始,陈友谅的进攻应该会更加猛烈吧,洪都九门,每个门只能有千余人把守,压力很大。而且最重要的还是,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来?”
朱文正摇了摇头。
“不知道这算不算死局?”
“那不是还有最后一个锦囊?打开看看?”邓愈提醒。
朱文正从怀中掏出写有三字的锦囊,仔细阅读。读完,他长呼了一口气。
“原来标弟早就料到会成现在这种局面,当务之急是让我们将敌情传递出去。好让元帅派人来支援,而且还有最后的一招。”
“哪一招?”邓愈不解。
“嘿嘿,让我先卖个关子。”朱文正笑得很灿烂,随即挥了挥手。
“先找人吧,来人!把拼命王张子明喊过来!”
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几分猥琐的小个子来到了朱文正面前。
“张子明,你怕不怕死?”
那张子明不屑地笑笑。
“大都督可曾听闻我的外号?可知拼命二字是哪来的?”
“我这里有一项任务,九死一生,你看……”
还没等朱文正说完,张子明便一拍胸脯。
“这活!咱老张接了!”
半夜,月色正浓。
一个瘦小的人影身着陈汉士兵的衣甲,从洪都城中翻出。那人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飞奔而去,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城墙上的朱文正和邓愈对视一眼,他们二人都明白,张子明这一去,关系着洪都、应天,甚至天下的走向。很多时候的历史,不只是由大人物书写,那些有名字或者无名的人,同样会在岁月长河中,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微小,仍熠熠生辉。
“陈友谅的军队已经把洪都围得水泄不通了,你觉得他能把消息传递出去么?”邓愈不免有些担心。
朱文正抬头。
“这只能看天意了,非人力能左右,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为他向各路神祇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