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摆放在屋子正中间。
姜杏把菜端上桌,扶着姚婷玉在正中主位坐下,自己则坐到母亲对面。
贺咫在左,许昶在右,两人面对面。
姚婷玉有些慌,起身准备给两人倒酒。
贺咫把她按坐下去,顺手接过酒壶,道:“不敢劳累岳母,我来。”
他动作流畅,语气自然,分明以主人自居,丝毫没有初来乍到的窘迫。
反倒是许昶,神情严肃,正襟危坐,如临大考一般。
贺咫探身,先给许昶斟满一杯,才给自己倒酒。
姜杏眼神扫过两人,咬了咬下唇,想说句开场白,孰料桌下探过来一只手,盖在她略显局促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惶然抬头,就见贺咫正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眸,并没有任何责备。
他真的不生气?
还是说,他城府太深,把自己的喜怒藏得很好,让人轻易瞧不出来?
姜杏有些看不透。
这种打哑谜的感觉,太让人难受了,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跟贺咫坦白一切,更想跟许昶把话说清楚,让他拿得起放得下,别再纠缠自己。
贺咫似乎读懂了她的迟疑,微微冲她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许昶,打破沉默。
“我娘子不善饮酒,成亲那日交杯酒只喝了一口,却脸红了一整宿。”
许昶脸色顿时刷白。
贺咫又看一眼姚婷玉,道:“我岳母身子骨弱,也不能饮酒。今日贺咫替她们待客,还望许公子别介意。贺某先干为敬。”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冲许昶点了点头,仰头一饮而尽。
“家乡的酒,果真比塞外的烈酒更醇香。”他热络招呼,“许公子请。”
许昶跟姜杏母女做了多年邻居,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此时三人正襟危坐,倒像是陌生人。
贺咫明明是个后来者,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岳母,叫得无比亲切,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许昶心里呕血。
刚才他们夫妻对视的眼神,也让他心口针扎般刺痛。
姜杏的柔情小意,本该属于自己的,结果被贺咫抢了去。
他愤恨深吸一口气,忍着心头酸涩,端起酒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许昶之前从不饮酒,此时又是借酒浇愁,只觉得满嘴苦辣,一把烈火顺着喉头,直接燃烧到心里去。
他忍不住咧着嘴倒吸凉气。
姚婷玉的眼神中,不经意露出几分鄙视。当真是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
枉她以前还觉得许昶很不错,今天跟贺咫一比,简直幼稚得可笑。
再看自家的宝贝女婿,真是越看越喜欢。
“别光顾着喝酒,吃菜。”
姚婷玉热情招呼贺咫,对许昶自动忽略。
贺咫一边谢过岳母,一边跟许昶闲聊,“许公子既然不会喝酒,何必强迫自己。人嘛,还是要选择合适自己的,舒服惬意,才能长久。别别扭扭强取豪夺,坑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不值当。”
他再次给许昶倒满,抬眸微笑,“喝了这最后一杯,咱们就散了吧。”
一语双关,贺咫知道,许昶能听懂。
姚婷玉也在一旁帮腔,“贺女婿说得对,不能喝就别喝。做人也是一样,离了谁都能活。”
许昶如果听劝,今天就不会贸然堵门,死乞白赖来这场鸿门宴了。
他端起酒杯,发狠似的一口闷下,手背擦了擦嘴角,双眼血红地望向贺咫。
“做人有做人的规矩,总得讲究先来后到。暂时抢了先,不见得就能笑到最后。我许昶别的没有,唯独一点从不认输,但凡认定了一件事儿,即便是死,也要坚持到最后。”
寒锋般的目光从贺咫脸上挪开,落在姜杏脸上。
贺咫如法炮制,把手覆在她手背上。这一次,姜杏没有抬头回应他的目光。
贺咫再看向许昶的目光,渐渐露出锋芒。
许昶起身,主动给贺咫倒酒。
文弱书生跟粗犷军爷杠上了,哪怕以卵击石,他也绝不退缩。
姜杏突然觉得,眼前的两个男人都很陌生。
许昶紧抿着唇,藏不住眼神中的疯狂;贺咫半眯着眼睛,眉梢眼角露出几分狠厉。
两个男人同时在她面前,表现出了之前不曾让她看到的一面。
不行,必须阻止他们。
姜杏暗暗冲姚婷玉使个眼色。
姚婷玉假装不懂,继续招呼贺咫吃菜。
姜杏冲她娘瞪了瞪眼,姚婷玉无奈,忍着耐心劝许昶。
“你既不能饮酒,便别逞强了。回头你母亲知道你在我家喝醉,又要来闹。”
姜杏目瞪口呆。这哪儿是劝退,分明是在激将。
许昶摆了摆手,“我娘回外祖母家走亲戚,今晚都不会回来。”
姜杏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今天理直气壮,无所顾忌。
原来是因为他娘不在家。
姜杏又冲姚婷玉使眼色,姚婷玉装作没看见,正把一块挑过刺的鱼肉夹到贺咫碗里,催他快吃。
姜杏气得跺脚。
贺咫偏头看向姜杏,目光温柔,嘴角噙着笑,把盛着鱼肉的婉,放到她面前。
“我记得你很喜欢吃鱼肉,岳母虽然都挑过刺了,吃的时候还是要小心。”
姚婷玉微微愣住,转瞬又笑起来,忙又夹起一块,放到贺咫面前。
“你别光顾着她,她有手有脚自己会吃。”
嘴上如是说,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许昶心头又是一阵钝痛,自斟自饮喝了两杯,从腰封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桌上。
“原是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如今用不上了,权当送你的新婚贺礼了。”
一把小巧的玉梳,推到姜杏面前。
姜杏的思绪,被拉扯回到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她到城里送药材,顺路去探望在学堂读书的许昶,两人同游集市。
在一个卖首饰的摊位前,姜杏对这把玉梳爱不释手。
可是,老板张嘴就要500钱。
姜杏舍不得,假装不喜欢,转身就走。
那时许昶也只是个穷书生,日子捉襟见肘,勉强顾得住吃喝。
后来,他几乎有一年不曾回过梨花寨,别人问起只说是功课繁忙,实则他趁着旬假,跑到集市卖字攒钱,最终买下了这把玉梳。
原想着等他功成名就,可以大大方方娶姜杏过门时,再把礼物给她。
现在却再也没机会了。
许昶叹了口气,避开姜杏迟疑的目光,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
姜杏望着那玉梳,烫得眼眶发热。
以前的许昶一门心思读书,从来没有过任何闲情雅致,更没主动送过她任何礼物。
每次见面,他的话题永远围绕在自己身上。
新读了什么文章,夫子如何夸赞他,结交了哪些文人墨客……
姜杏一开始感觉新奇,安安静静做一个倾听者,后来发现许昶口中的生活,跟自己的生活天差地别。
他引以为傲的事情,是姜杏终其一生也不会触碰到的天花板。
也就是从那时起,姜杏看不见两人的未来,便没再起过奢念。
如今,她成了亲,另嫁他人。许昶反倒像变了个人,故作深情,不忍割舍,甚至还送她玉梳。
难道他不知道,玉梳乃定情之物,不能随便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