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这人很少做出承诺,但只要他拍胸脯保证的事,我就放心去做。我的多疑之心似乎对他毫不设防。
“就听他的话。走吧。”我率先走向刻有“函谷关”的石门,用实际行动向周围人表明态度。
虽然师傅是主要领导,但具体决策权还在我。
大家犹豫片刻,也只能跟紧我。
我们合力推开“函谷关”石门,发现一段更陡峭的上坡路。
这截上坡路很奇怪。层层石阶的高度存在明显差异,整个平面上下倾斜的幅度也很大,形状还像个倒置的漏斗。苔痕上阶绿,我们越往前走,越觉洞壁开阔。我们明显在漏斗嘴的位置。
我抚摸着两旁石壁。我极度敏感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石壁材质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原本凹凸不平的海底礁石变得越来越规整,越来越丰满。
玄武岩、火山岩和含硫化物的黑曜岩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直到填满洞壁两侧。再往上走,我还摸到一些夹杂着矿化树干的厚厚烂泥,简直像化石一样坚硬。想必它们在这一千多年的光阴里,已经被雨淋、又被风干了无数次。
“这里的内部构造,很像大西洋的死火山岛。”师傅走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全是闲聊,“哎,一几年的时候我出任务,在大西洋上漂过两个月。开潜艇都得躲着它们,要是不小心撞到,潜艇就报废了,可比水下暗礁厉害多了......”
“可我们在太平洋。”我头也不回。
“哈哈,别说这些分家的话。海洋也是个命运共同体呀。”
“......师傅,您真的很吵。”
“不吵啦,那咱们好好走路,快点儿吧。”齐师傅抢先几步。
“急什么,所有机关都闯过了,出口不就在前面?”我看看身后气喘吁吁的考古队员们,有意等等他们。
正常人的体能都有限,不像我们,像特种兵一样天天摸爬滚打。
“别大意,还有最后一道‘机关’。”齐师傅回头看我。
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高高掠过我的头顶,看向我身后黑咕隆咚的墓穴。
“什么机关?”
“潮汐。”
“潮汐?”
“对。这是大自然赠送的‘机关’。”齐师傅重复一遍,说,如果洼地内的海面与洼地外的海面处于同一个水平面上,内外必有沟通。那么,洼地内的蓄水也会随着潮汐作用上涨。海水可能会通过间谍炸开的大洞,重新翻涌上来......
“快走!”我不等他讲完,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立刻招呼所有人用尽全力,最快速度往上爬。
简单来讲,只要外面涨潮了,墓穴里也会涌入海水。所以我们要尽快出去。
大家也赶紧手脚并用,努力爬。
纷纷累得满头大汗。
大约爬了十几分钟,队伍末尾一人实在走不动,筋疲力尽地靠在石壁上休息。可他忽然“啊”地尖叫一声。
我不耐烦地回头,问他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就吓得脸色惨白,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指着两边的石壁。
我们吃惊地发现:垣壁竟然也像人脸淌汗一样,冒出一滴滴混浊的雾珠!
“师傅你......还真被你说中了。”我皱眉看着那一滴滴雾珠,它们越渗越多,像麻疹,像水痘,挂在石壁上面。我暗道一声不好。这海水还真要涨!
四周漆黑一团,大家再也顾不上休息,手脚紧紧卡住砖缝,身体几乎贴在陡峭的台阶上,贴在发绿的垣壁上,乱挤乱爬。
往上爬。
滑下来。
再窜上去!
所有人像龙虾打架,慌作一团。
“你们......小心踩踏。”我试图维持秩序,但根本无济于事。受惊的人群中,恐慌的情绪一旦蔓延,就很难按下暂停键。
“喂,你们看!前面是什么!”齐师傅不慌不忙地开口,替我解围。
这回,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拥挤,齐刷刷看向前面。
一道光。
我微微眯眼。似乎能捕捉到一道若隐若现的金色微光。它暖洋洋地洒落在我的脚下,仿佛是从某个圆洞里泄漏的一线余光。
待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太久了,人类很难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以至于我最终看到这一束金黄色微光的时候,我像稻草人般呆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光源正是我们阔别许久的太阳。
“胜利就在眼前啦。都别急,海水已经追不上我们了。”齐师傅脚步轻快,越过或吃惊或振奋或痴呆的众人,说走吧,还愣着干嘛?
我们终于离开墓穴,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到六点钟之间。
我的脑袋一探出洞口。就看到了一轮火红的夕阳。苍苍落日远,天外沧海流。
师傅的猜测没错。这个出口,或者说墓穴的真正入口,确实在一座海岛上。一座其貌不扬的死火山岛。
太久没见阳光了。我居然还有点儿不想出去。
地底世界像是一个乌托邦,走出去了,才是真正的险恶人间。
“犹豫什么?人总归要活在阳光下的。”师傅从背后推我一把,把我送到了阳光下。
我们出来的位置是一座山丘顶部。山丘海拔不算高,大概不到百米。我们向下俯瞰,黑色峭壁与脚下蓝海围成一道天然石堤,周围像白芝麻似的撒着一圈薄薄的白沙滩。
峭壁底部的地势似乎崎岖不平,火山岩和大浮石成堆,怪石嶙峋,横七竖八地躺在狭长的白沙滩上,像一张白纸染上了许多墨点。怪石大多风化,多年受到地下火高温炙烧,表面竟镀上一层光滑的彩色珐琅质,夕阳西下,石头上反射出珍珠般眩目光辉。
“这里确实很像大西洋的死火山岛。说不定底下还有石油、煤矿什么的,回去得赶紧上报组织......这些矿藏和这些文物,都是国家的宝藏。”齐师傅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裸露的云母细片被他踩得纷纷扬扬,像煜煜闪烁的火星云。
细看,丘陵外侧是蜿蜒曲折的陡坡,我们或许可以沿着陡坡慢慢爬下去。只是那里耸立着不少黑中透亮的大石头,像一座美丽的黑玻璃山。
美丽之下,却危险重重。
山丘虽然海拔不高,但一不留神摔下去也得骨折。我们小心翼翼,沿着砾岩缓慢往下爬,石英结晶细如齑粉,但其表面太过光滑,完全起不到增加摩擦力的作用,反而像踩在冰片上,不停打滑。
我们有时跪着双膝,有时贴着肚皮。最重要的是,人员一定要分散开。否则只要我们队伍里一个人滑落下去,就会像牵扯一串葫芦娃似的,把所有人都带进沟里。
我无比庆幸,那一惊一傻两个盗墓贼也没有整什么幺蛾子。他们只是乖乖跟在我身后,时不时抬头看看太阳,还伸手抓一抓,仿佛有种不真实感。
爬到离地四十米高度,地质也发生了变化,但依然难以通行。浅灰色粗面岩、黑色玄武岩和土黄色长岩石横在我们面前,踩在脚下,像刚出锅炉的多孔煤球。
玄武岩则是火山岩浆铺摊而成,我们当时在海底墓穴里外也见识过。但这些玄武岩更轻薄,更花里胡哨:冷却的熔岩之间拖曳着长长的沥青条纹,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硫磺毯。
真是奇异的地貌。如果不考虑脚下的硬度和具体成因,我几乎分不清它们是玄武岩还是流纹岩。
来到丘陵底部,坑坑洼洼的峭壁上冒出一些绿色植物。我认出一些天然的火山石斛,它们盘根错节,交叠交叉,生长在深深的岩石孔洞里,并在太阳光照下呈现一层奇异的金绿色。
此外,还有不少长茎绿藤、常绿灌木,粉紫色薄叶小兰花。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根茎都无比坚硬。就像攀岩者登山的飞虎钩,紧咬石缝,看不出原本的根系面貌,我也都叫不上名字。
离开了峭壁上的植物天堂,我们终于抵达堤岸。回头看看丘陵顶部,海底墓穴的出口已经看不到了。但我们都牢牢记住了那个幽深的洞穴的位置,它坐落在丘陵最高点,像井口一样大敞着。
翻过堤岸,又走了半个小时,我们终于来到海边的白沙滩。
这里没有植被覆盖,只有一些搁浅的灰黄色大砗磲、扇贝,红麦螺、骨螺......更远的沙滩,我也看不清了。
听到我们这些庞然大物的脚步,许多虾兵蟹将也立刻把自己埋进沙滩里,几只机警的海鸟发出一串急促的鸣叫,振翅飞往蓝天。
我们占领了空旷的海滩。
留下了第一串人类的脚印。
“海上有船!”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海面。
只见,落日熔金的大海之上,还真漂着一艘银白色的大船。船头有一面五星红旗,无比亲切。
我看着大家像流落荒岛的鲁滨逊一样,欣喜若狂,都忍不住上蹿下跳,朝海面上的大船疯狂招手。
“嘿,这里!”
“我们在这儿呢!”
“这里有人!”
只听,白船鸣笛两短声,向左转向。
它又鸣笛发出三长声,载着猎猎红旗,向我们驶来。
“别激动,那船已经鸣笛掉头了。肯定已经看见我们了。”我嘴上劝大家冷静,自己的嘴角却也不禁微微上扬。
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