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还灿烂,到了傍晚,云朵开起了聚会,一片挨着一片,层层叠叠的,夕阳也变得慵懒了很多。
我有气无力地走出教室,肩膀上的书包如一座小山,压得后背都在尖叫。这时候我又想骂人了,骂老师为什么要布置那么多的作业,骂家长为什么那么喜欢比较,骂社会为什么只拿成绩来评价一个孩子是否优秀。反正最近的我,情绪特别容易上头,动不动就想骂人,就像骂人精附体了般。当然我只能在心里骂,不敢明目张胆地骂,毕竟我还是要脸的。
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我的身边经过,他们有些脚步匆忙,有些脚步拖沓,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书包都鼓鼓囊囊的,脸上都写满疲惫,眼里装满倦怠,还一脸的心事重重。我想,他们应该和我一样吧,心里也在骂爹骂娘骂老师吧。当然我也会想,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重的心事呢?到底是什么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感觉天天活在炼狱中呢?
“你自己说,为什么要抄作业?”
一个陌生的,愤怒的声音从旁边的窗户逃出,猛地跳进我的耳朵。我一惊,循声望去,一个瘦高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老师站在薄弱的余晖里,对着一个站在阴影中的男孩,训斥着。
我定睛一看,好熟悉的男孩。
原来是他!
此时的他,虽然低垂着肩膀,耷拉着脑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昨天傍晚在小区里,用力地追着一只只有三只脚的猫的坏男孩。
昨天傍晚,妈妈的车子刚驶进小区不久,我就听到有人在呼喊“小不点”。当时我特别惊讶,以为我的小章鱼跑出来了,但一想,那是不现实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特地让坐在同一辆车上的姐姐来听,姐姐说,没有听到。
就在我认为自己听错时,忽然看到一个男孩紧追着一只猫。这只猫像被雷惊的闪电,边撕裂般的狂叫,边在小区的绿化带里横冲直撞。我发现这只猫竟然只有三条腿,它那慌不择路的样子,仿佛死神在追赶。而那男孩似乎并没有要放过它,瞪着眼睛,抿着嘴,一副追不到不死心的样子。
让我特别意外的是,那个男孩竟然是周日下午被南辛追着要他和自己道歉的人。愤怒在我的体内奔涌,我真想直接让妈妈停车,然后跑下车去把这个男孩狠狠揍一顿!当时,我就觉得只有揍他一顿,才能弥补我对南辛的愧疚。
人就是这样,往往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不自觉地期盼着,能让旁人替自己的过失承担起那份重量。
“明天让你的家长来一趟学校,”男老师的声音变得平和,“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我再探头一看,男孩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满脸通红,慢慢地朝着门口挪动脚步。我急急向前,不想让他看见我,或者说,我不想看到他,怕自己忍不住揍他。在学校里打人,我明天一定会上热点,到时不知又要被妈妈冷暴力多久了。
“韩多多,让你家长明天上午10点到我办公室。”男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呦,原来他叫韩多多。这名字真好,很适合他,做坏事多多,坏心眼多多!看着他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地朝着校门口走去,我内心乐开了花,又开始骂人了。
嘿,小样儿,瞧你现在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焉得连片叶子都不带颤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啊!那天你得意洋洋地钻到人家南辛裙底,脸上的笑比春日里的桃花还灿烂几分。那时候的你,哪有一丝一毫的羞涩与畏惧,简直就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滑头。可如今呢?那股子嚣张劲儿怎么就不见了踪影?
还有昨天,你追着一只残疾的小猫满街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何种残忍的光芒?那狠劲儿,仿佛是要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小猫无助的叫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而你,却像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哼,若是有本事,在你那严厉如鹰的老师面前也摆出这副姿态,让老师亲眼瞧瞧你真实的坏模样,看看还会不会有今天的逍遥自在!
明天你家长就要到学校来了。我猜,到时候你哭得怕是连龟孙子都不如,泪水估计能汇成一条小溪,把教室都给淹了。
呸,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活该!
许是我觉得这不是骂人,是为民除害,所以一路嘀嘀咕咕,并不像之前那样放在心里暗自咆哮。
校门口,早已像菜市场,挤满了接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一些发补习传单的哥哥姐姐。
金属色的铁门缓缓打开,家长们蜂拥而至,自动地站在门口两侧,像一只只长劲鹿般,踮起脚尖,甚至用跳跃的方式搜索着铁门里那张最熟悉的脸。
我站在校门口,抬头向人群张望,妈妈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在这群闹哄哄的家长里。咦,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正常来说,这个时间点,妈妈早已来接我了。她一般都是先接上我再去接姐姐,因为姐姐的学校离家远,而且她放学也会比我晚一点。再说,姐姐不是再和她冷战吗?
难道她老人家又闹脾气了?昨天的冷战关闭之后今天下午又重启了?还是她主动去讨好姐姐了?哦,我的老天,她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嘴里边咕哝着边朝着马路边走去,准备坐公车回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程郝然!”
我循声望去,是姐姐。她正从车子的后窗探出脑袋,对着我的方向招手。我如小鹿,仰着脸,咧着嘴,含着淡淡的余晖,兴奋地奔了过去。
一上车,我就觉得气氛不对!确切地说,是妈妈的脸色不对!她在看到我的瞬间,刚刚上扬的五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拽回,隐藏起所有的温度与光彩,定格在她那张白皙如瓷、棱角分明的方脸上,宛如一尊失去了生命色泽的雕塑,一动不动。
看来,被我猜对了。她又开始对我冷暴力了!我收起所有的表情,身子半瘫在后座上,如一个傻子,不愿意去找寻妈妈情绪背后的原因。让我意外的是,刚刚还热情洋溢的姐姐,也变得沉默不语。我斜眼看向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也被厚实的云层给吞噬了,不敢吱声。
刻意的沉默让空气变得稀薄,仿佛在珠峰脚下,每呼吸一下,心脏都要收紧一下。这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戏剧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这既定的剧本。
“程郝然!”妈妈大提琴般的声音终于在逼仄的车厢内响起,如狂风暴雨,来得很猛烈,“你昏头了啊!你长本事了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我被骂得一头雾水,两只小眼睛惊慌地四处乱窜——我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妈妈,弟弟怎么了啊?”姐姐也是一脸茫然。
“怎么了?你问他!我都不好意思说!”妈妈语气冲得就像吃了火药,“我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都想拜他为师!我都想请教他怎么做到的!”
“妈妈,弟弟是干了什么大事吗?”
“他那不叫干了大事,应该叫干了天大的事情!”
姐姐惊愕得仿佛能一口吞下整颗鸡蛋,她的嘴巴张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我这边呢,脑筋急转,像是一台全速运转的雷达,拼命扫描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捕捉到自己究竟做了何事,竟能这位中年女士如此反常。
“雨欣,你也是语文课代表吧?”妈妈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姐姐,“早自习是语文的话,你会怎么做?”
“晨读啊。”姐姐脱口而出,依然一脸疑惑。
而我却一脸平静,或者说一脸死相。当妈妈将那个问题轻轻抛向姐姐时,我的心底早已明镜似的透亮——杨老师定是将今日之事,如数家珍般告知了母亲。事已至此,我干脆摆出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姿态,心想,看你这位步入中年的女士,究竟能编织出怎样一番风景。是温婉如玫瑰的轻责,还是尖锐似喇叭的斥责,又或是将我比作那油锅中的花卷,一番历练?于我而言,皆是浮云,无甚差别。
“那晨读你会怎么读?”
“当然带着同学们一起读啊!还能怎么读?难不成有不同的晨读?”姐姐越来越不解,眉头都要拧成两条毛毛虫了。
“对嘛,晨读肯定一样的,肯定都是带着全班同学一起读。”妈妈重复,接着冷哼一声,揶揄道,“你的弟弟,他作为语文课代表,竟然语文早自习不带领晨读,说什么自己不会带领晨读,你说搞笑哇?
“啊?”姐姐眼睛瞪得都能装下一颗鸽子蛋了,迅速瞥了我一眼后,为我解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弟弟之前在国际学校,没有晨读,不会带领也正常呀。”
“雨欣,语文老师让你传达给同学的消息,你会及时传达吗?”妈妈似乎没有听到姐姐的话,直接岔开了话题。
“当然啊,”姐姐又是脱口而出,随后一瘪嘴,咕哝道,“除非不想活了!”
“你弟弟就是不想活了。”妈妈接过姐姐的话,右边的眉毛还刻意地往上一挑,满满的嘲讽。
“啥?”姐姐的脑袋像抽线木偶,猛地九十度转头,像看外星人般盯着我,反问道,“你真的没有把老师的话及时传达给同学?”
“他不是没有及时。”妈妈插嘴,“而是压根就没有去传达!”
“什么?”姐姐眼睛瞪得像铜铃,惊讶地看着我,随后发出低呼,“我的老天,你也太牛了吧!竟然没死!”
我翻了翻白眼,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但心里却在骂,我死了,你现在见到的是鬼。那你估计也活不成了,一定会被我吓死!
“他是没有死,但杨老师被他给气死了!”妈妈气呼呼地说道。
“哈哈哈,”姐姐突然笑得前俯后合,“以杨老师的脾气,她能让弟弟活着,简直就是奇迹!她可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呢!”
奇迹个屁!
我在心理狠狠骂道,她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在班级里装得如此深明大义,让我对她感激不尽。哦不,她在班级里也已经使用“借刀杀人”这招了。她想借同学的刀来杀我的威风。现在又背着我,给妈妈打电话告状,这算什么鬼?有本事明着来啊,暗戳戳的算什么本事啊!又演不了川剧,戴什么脸谱?真的是!
看来她让我做语文课代表,也没按什么好心!
“她让你弟弟活,也是看你的面子,毕竟你是她喜欢的学生。”妈妈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倒也不是,估计杨老师觉得弟弟刚转学,觉得他需要一个时间适应吧。”姐姐又帮我解围。
姐姐说的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但是她一次次帮我解围,特别是一次次看向我的眼神,似乎都在和我说:我懂你!
我心头暖暖的,身子靠在车门上,感觉阳光在抚摸我,虽然此刻连夕阳最后的光都消失了,我依然觉得全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给包裹着,很舒服,很享受。
“算了,不想说了,再说我的血压又要蹭蹭蹭往上了!”
前面红灯,妈妈一脚刹车,车子一个踉跄,就像她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突然被定住了。
“妈妈,别生气了,我昨天的语文测验成绩出来了。”姐姐身子前倾,凑近妈妈,一脸的自豪。
“哦?”妈妈扭过头,问道,“考了多少?”
“91分,又是班级第一。”姐姐笑得灿烂。
我身子一激灵,就像被她的灿烂给灼痛了。猛地抬头,撞上姐姐明目张胆投给我的那炫耀的眼神,我就像在做梦,刚刚的一切都像是幻境。
转头望向车窗外,几只发愁的乌鸦对着逝去的夕阳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