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胜负

这是杨铮头一次在心里头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不是如网上所说的，象棋是中，国底层穷人的娱乐项目，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娱乐消遣。
好比刚刚结束那把连五分钟都没到的象棋对局，对杨铮来言就像是一场永远看不见终点的长跑。
他拼命过，他挣扎过。
他努力过，在这场长跑中，他可没松懈过哪怕一分一秒。
他甚至还试图把全部希望给予在最后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兵身上，用光力气去推动他，也不愿在中途放弃，说上一句我输了。
世人皆说象棋是仅看前几手就能判断出对局胜负的小众棋，底层棋。但实际上呢？前几手下的不如别人，难道就该让他直接离开棋桌去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是让他中途弃子向对面俯首称臣？那马拉松比赛开始前那一百米跑的最快的运动员，也未必能顶着这口气保持这般速度冲到终点拿到冠军呢！
象棋，明明是不到最后看不出胜负的。
更何况，象棋这项运动，就算像现在这般仅剩一个步履维艰的老兵，那个老兵不还是在明知无法改变自己结局的前提下，义无反顾的前进着呢！
“你还下吗？”
棋呆子似乎没看到杨铮这边最后前进的小兵，她一个跳马吃掉了杨铮在九宫格里孤零零的老帅，她第二次抬着头打量着杨铮。
不得不说，现在的杨铮状态可不算太好，眼神因为疲劳变得涣散起来。脸色也因为用脑过度而落得一脸苍白。
当棋呆子以为杨铮没有余力和自己对弈时，杨铮又挺直了腰板。
“下。”
杨铮望着这余子不多的棋盘，整个人又忽然进入了十分亢奋的状态，他的脸在转瞬间红的吓人，手也不抖了。短短几个呼吸过后，整座棋盘上的将士们，又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棋呆子点了点头，那双如刀子般冰冷的眼睛沉了下来。
这一局，棋呆子下的要比上一把慢的多，她嘴里又开始叨叨着那一个个让杨铮觉得玄妙的四字词语，什么炮八平五，什么马八进七。那一连串听不懂却又觉得玄妙的四字词语让本就处于亢奋状态的杨铮，更专注地瞪大了眼睛瞅着棋呆子那边的一枚枚棋子。
在棋呆子慢条斯理的念叨下，她身前的炮马车卒好似也有了些章法，这一枚枚小小的棋子，似乎被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约束着。这次，杨铮好似也从这些话中，找到了一条路。
一条能够赢下棋呆子的路。
在杨铮手里，那一枚枚刚刚还奋不顾身的棋子，变得谨慎了许多。
这一枚枚刚刚还奋不顾身的棋子也不再鲁莽，它们默默地为身后的棋子铺着路，它们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有的前仆后继，有的蜗行牛步。
但无论它们用什么方式履行着它们在棋盘上的使命，它们都仿佛充满着崇高的理想，一个个也挺直着腰板无言的前进着，那一个个倒下的，站着的，躺着的，离开的棋子，都在棋盘内，棋盘外沉默着。
车马兵相，本因自身地位与人生轨迹的不同，这辈子它们大概不能也不会有着太多交集。但在棋呆子那一句句口诀刺激下，它们又不约而同地放下彼此之间的成见和差异，成为那并肩作战的战友。
它们应该没有回头路吧？就算有着回头路，但是它们只要想到自己身后是自己热爱的故土，它们除了选择倔强以外，就应该别无选择…
刹那间，棋盘上好像上演着春秋冬夏。刹那间，棋盘也回到了楚汉争霸时，西楚霸王手持着霸王枪，被面前那群看上去势不可挡的强兵悍将们，逼到无路可逃的角落里，只能听着身后那骇浪惊涛。
那交叉的九宫格，挤满了杨铮手中杀气腾腾的棋子，那没有退路九宫格，像极了乌江。
“只要一步棋，就能将…将军…了！”
此时的杨铮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萧何，韩信，张良。手握着全天下的兵马，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他期待着那困在九宫格里的西楚霸王，与历史轨迹一样，上演着乌江自刎的结局。
触手可及的胜利，不但摧毁了他的谨慎，也摧毁了他难得的理智。
这也不能全怪杨铮，就算是让曾经的象棋大师李大爷在一旁观战，他想必也会认为，这一次楚霸王依然会败在汉高祖手里。
但棋呆子嘴里的话忽然变得愈来愈快，说话声也愈来愈嘹亮清脆。她手中的棋子，也变得像杨铮刚刚困兽之斗那般疯狂。
那一个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棋子，在棋呆子这一声声话语下，化为了一堵堵人墙，那用生命堆起的可悲人墙想要为那无路可走的楚霸王争取着一线生机。
可那寥寥无几的棋子，就算再怎么疯狂，他们骨子里也累了，也乏了。
但，棋呆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之色，她还在说着，那一个个棋盘外的将士们，望着乌江旁被重重包围的西楚霸王，也都在说着什么。
“将军！”
一声轻喝，惊的杨铮脸上又红又白。
这声将军，也把杨铮的目光拉回了自己的棋盘，不知何时，自己这边多了一辆孤零零的陈旧马车。
这辆孤零零的马车，本应该在前三手就被自己的车怼掉。但是自己太执着方才眼下的胜负，不知不觉就轻视着它。才让它带上了楚霸王的破釜沉舟的气势冲到了自己的后方。也让这辆陈旧的马车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那坐在中宫被双士护着的汉高祖，竟有些哑口无言。
明明被自己十面埋伏到四面楚歌的楚霸王，从哪来的决然妄图用这辆陈旧的马车在自己面前上演着背水一战？他到底从哪来的胆子想让坐在这辆小小破旧马车上的残兵败将，来与自己一决…雌雄？
它似乎在愤怒，在呐喊着，可惜身边的两名忠实侍卫扯着他的袖子，才没有让它去拔剑怒指苍天。
“我输了。”
杨铮这一次主动承认自己输了。
他输得心服口服，输得也是心悦诚服。
虽然他明白，他也可以学着对面那棋呆子去不断“挣扎”着，把这局棋的结局，最好定格为不输不赢的和棋。
但他也明白，这辆马车上的灯光，看似微弱，实际上却很难被吹灭，哪怕再大的风都无法吹灭这小小的灯光。
这小小的灯光可能比不上那划过天空的流星那般璀璨，但是这小小的灯光却也能，仅能照亮了这小小的棋盘。
自己要是不去执着刚才那眼前的胜负得多好啊…
但棋呆子似乎没有听到他认输的话，她嘴里还在小声重复着将军。
那一声声吐字清晰，字正腔圆的将军，又把杨铮从刚刚的懊恼中拉扯回来。
他望着自己这边愤怒到想要拔剑的老帅，最后还是无奈地捏着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和上一把决然不同。
这一步，带着犹豫。
这份犹豫，让他刚刚手中的老帅，比之前用光全身力气推动的那名老兵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