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是收麦子的时候啊。
劳动课是开设在麦田里的,人都戴着草帽,一低下头就不见了,与麦色混在一起,漂流在麦田里了,抬起头的时候才能看到,有白的,有黑的,一块一块的。人在麦田里眼睛总是模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弯腰的时间久了,直起腰来便会感到一阵眩晕,那如果不弯腰,就站着呢。楚青山站在麦田的角落里,这样试了很久,但是他发现,他只要进入麦田,眼睛就会花掉。
一个女人走过来,问楚青山:“你在看什么?”
楚青山的眼珠没有转,眼皮也没有眨,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女人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又问:“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看我?”
“我在看麦子。”
“你为什么要看麦子。”
“麦子在看我。”
“可我也在看你。”
“你刚刚没有看我,而麦子却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也可以一直盯着你看。”
“你不会一直盯着我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你不会像麦子一样,站在土里。有风的时候,被风杀死,有雨的时候,被雨杀死,无风无雨,只有太阳的时候,被炎热杀死。”
“为什么一定要死,如果不死呢。”
“如果不死,会被寂寞杀死。”
“那终归还是要死的。”
“我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你可是去过山外面的人。”
“书上说,山外还有很多山,河流之上还有海,那是一条望不见边际的河流,我连山外的山和海都尚没有见过,怎么能说是去过山外呢。”
“你讲话真好听,像念诗一样。”
“你知道诗?”
“我当然知道,你要不要看一看?”
“诗是可以看的吗?”
“诗不仅可以看,还可以摸呢。”
女人一下子将衣服掀了起来,露出一片雪白来,楚青山一下子向后坐倒在地,大受惊吓,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一样,但他的眼睛却没有躲闪,一直逆着阳光在看。他看到女人的衣服下所露出的,和他相似,却又不同,他发了呆,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女人放下衣服来,朝着埋伏在一旁麦地里的几个同伴大笑:“你看,你看,他脸红了。”几个同伴走了过来,皆是女人。
她们嬉笑起来,楚青山却仍坐在地上,回忆着刚才的瞬间,他再次看向那些女人,仿佛能透过她们的衣服看穿她们。他不敢继续看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虽是一次捉弄,可他好似已因为这次简短而又粗暴的捉弄,不敢再直视女人了。他曾在书里看到过女人,可现实看来却完全不同,他现在无法想象文字是一种多么匮乏的东西,就像是狗嘴里的骨头一样匮乏,他之前只是尝到骨香,便觉已见全貌,却不知骨头上的肉,与骨头本就是两种东西,生在一起却浑然不同。
他不知这是一种开化,还是一种罪恶,他以前可以从容说出的句子,安然入眼的文字,现在想来却觉得羞耻。女人的嬉笑声仍萦绕在他的耳边,楚青山不敢再看她们一眼,哪怕是看到她们赤在田地里的脚,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刚刚捉弄他的那个女人走过来,弯腰将嘴凑到他耳边道:“我叫野水,如果你还想看的话,后天晚上就到石上溪东的老鸦石那儿去找我,让你看个够。”
野水站起身来,嘴角带笑,她挥了挥手,和几个女伴一起,又去到旁边的麦地里割麦子了。楚青山坐在地上,望着麦子,他现在不单单感觉麦子在看他了,他感到地上的石子和田间路过的甲虫都在看他了,他想要藏起来,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抓起镰刀,埋头麦田,不停地收割着麦子,他的脸发红,流汗。
一个女人拿着铜锣来敲了,锣声随风散在麦田里,于是麦浪里浮现出许多个半个身子的人来,他们接连走出麦田,然后变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日头愈来愈晒了,楚青山却没有觉得热,他的汗水如下雨般从眉毛和脸颊滑下,滴落在麦穗上,镰刀上,镰刀变得闪耀。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回头,樊茗正站在他的身后,樊茗问他:“喂,你怎么不去吃饭。”
“还,还没敲锣呢。”
“早就已经敲了。”
“啊?”
“你没听见吗?人都已经走了。”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要走的时候,站在山坡上,看到麦田深处的麦子,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地矮下去,以为是巨大的老鼠在啃食麦子,想着抓了做肉吃。”
“我不是老鼠。”
“你割麦子,一直不抬头吗?”
“我一直在弯着腰吗?”
“你自己不知道吗?”
楚青山直起身来,低着头思忖。
“我……”
“你在想事?”
“你说,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你可以不看书,不看书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樊茗往麦田外面走去。
“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人是需要吃饭的。”
楚青山把镰刀扔在地里,跟了上去。
“难道你知道答案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很呆。”
“我很呆?”
“是啊,如果你不呆,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两人走到坡上,樊茗回头,坐了下来,从蓝色的粗布包袱里,拿出了两个窝头,递给楚青山,楚青山接到手里,盯着窝头看。樊茗说:“坐下来吃吧,我想你这种呆子是不会带饭的。”楚青山确实没有带饭,他因为那七个女人的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学校,今天刚刚回来,就是劳动课。别的课都是放学后回家吃饭,可劳动课一上就上一天,所以中午要在地里吃饭。
楚青山用手拍了拍地上的土,把土拍得平整一些,而后坐下,吃起窝头来:“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话。”樊茗打开葫芦,喝着葫芦里的水,看着麦田:“为什么一定要说话,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不就可以了吗,或者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两个也可以说话,甚至懂鸟语的人,也可以跟鸟说话。”
楚青山问樊茗,他会不会鸟语。樊茗说,他不会鸟语,但他知道,有人是会鸟语的,据说那个人还能像鸟一样飞。楚青山问,如何飞。樊茗说,据说那人在麦地里干活,天上来了一只很厉害的鹰,鹰想把他当成食物抓起来,但人毕竟很重,鹰一下子没抓起。他用石头去砸鹰,追了很久,也没砸到,天黑便回家了,回到家后才觉得后背疼,他女人看了以后说,他的背上被巨鹰抓掉了一大块肉,如果不补上的话,会流血,然后死掉的。男人听了,便请郎中来。
郎中看了以后说,不是普通的伤,蛇能毒人,亦能解毒,鹰也是,需要找到巨鹰。女人听了以后,便去找鹰,她抓了一些蛇放在空旷的地上,不久鹰果然来了,鹰抓住蛇后,女人就在地上跟着它跑,一直跑到了一棵古树下,鹰的巢穴就在那里,鹰将食物分给窝里的小鹰后便飞走了。女人爬上了树,将里面的小鹰用包袱裹起来,带了回去,到家得时候,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郎中将小鹰的翅膀拆下来,补在男人的后背上,大小差不多合适。男人好了以后,背上的肉逐渐长出来了,可那对翅膀也在长,男人的背完全好的时候,那对翅膀已经长的很大,并且翅膀里的筋,深深地嵌在男人后背的骨头里了。男人去地里干活,被巨鹰发现了,鹰以为男人是他的孩子,于是将他抓了起来,这次鹰很用力,可也只是拖着男人走,男人被拖到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男人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在半空中飞了起来,至于他去了那里,没人知晓,据说他回过几次家,并将他的事讲给了女人听。女人问他要去哪里,男人说,他现在能和鸟说话了,鸟告诉他,有一个更好的去处,他现在要去了。
楚青山说,男人说的地方,可能是在山外,鸟是可以飞出山外的,人却不能走出大山。樊茗问,为什么走不出去。楚青山说,他也不知道,他听说过一些人曾想要走出去,可却全都放弃了,回来后也大都是闭口不谈,或许只有达到那个能窥探山外的地方,才能知道原因。楚青山将窝头吃完了,而后说要解手,樊茗问解手是什么,楚青山说是拉屎。樊茗问,为什么不直接说拉屎。
楚青山说,解手很文雅,拉屎会让人直接听到屎,从而想到屎,这是一种虽不肮脏但很通俗的用语。樊茗问,通俗是什么,是不好吗。楚青山说,通俗也说不上坏,差不多就是大众的意思。樊茗说,大众不是好的吗,人人都懂。楚青山说,不是这么回事,他说到这里捂住肚子说,不能继续说了,他再不去就要拉到裤筒里了。樊茗让楚青山去,他则在后面跟着,这样就可以继续说了。楚青山走了几步,低头一看,说这里的树叶大,于是弯下腰捡了几片,留着一会儿用。
楚青山往坡上走,找了一片荒林子,走进去找了一棵树蹲下。樊茗说,不要蹲在里面,夏末有蛇,可以蹲在靠外面一点。楚青山说,靠外面会有人来往,樊茗说不会的,中午太热,没有人下地干活。楚青山四周看了看,蹲在靠外面的一棵树下,刚要脱裤子,樊茗又说,屁股不要朝着东,那样顶风,臭味会吹回到身上,很难散去。楚青山于又屁股朝西,樊茗又说,不要朝西,那样屁股冲着道路,人来了来不及发现,楚青山又屁股冲南,可刚脱下裤子,樊茗又说话了。
樊茗说,屁股冲南,脸就冲北,北边地势高,这里是山腰的洼地,站在低处看高处看不到,站在高处看低处,反而看得到。要屁股冲着北,脸冲着南,这样蹲下以后,低处的人看不到,高处的人即便看到了,也只是看到屁股,看不到人。楚青山这才蹲下,他刚一蹲下,樊茗便听见像是石头摩菜刀的声音,臭味弥散开来后,立刻被风吹散。樊茗靠在一旁的树下,为什么人人都懂反而不好。
楚青山一边使劲儿一边说,人人都懂,那么人人都可以指手画脚,如果大部分人不懂,那么评价的资格便由那大部分人掌握,如果人人都不懂,只有说话的人懂,那么他想怎么解释都可以。樊茗说,看来通俗不如文雅,楚青山说,认为别人通俗的人,通常都认为自己文雅,即便他们从来不说自己文雅。而通俗的定义,也是由文雅的人编写的,口口相传的,这本身就是一件通俗的事。
樊茗说,懂得通俗又如何,懂得文雅又如何,拉屎还是拉屎,没有区别的。楚青山说,不一样的,文雅的人可以抨击通俗的人,通俗的人即便反击,他们的行为也是通俗的,文雅的人即便骂人,他们的语言也是批判性的。樊茗说,这些太高深了,他不懂。楚青山说,其实文雅的人说出的话,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懂,但是一定要装作懂。樊茗说,这么说文雅人都是装出来的。楚青山说,也有的是真的,但真的不多,装的很多,而且真的一般都不主动彰显自己文雅。
楚青山用刚才捡来的叶子擦了屁股,提上裤子,站起身来用脚尖在地上挖坑:“说起来,有个女人,跟你问过相同的问题啊。”
樊茗问:“是谁?”
“是一个叫林朦的女人。”楚青山用脚挖好了一个小坑,用石头将刚刚拉的推进了坑里,而后掩埋起来,风转向了,气味已经散了。
樊茗没有讲话,只是在盯着什么看,楚青山问樊茗为什么不讲话,樊茗依旧没有张口,楚青山顺着樊茗目光回头看去,一条枯草色的大蛇正埋伏在他的脚后跟旁,他顿时嗓子一噎,刚刚吃下的窝头要涌上来一般。樊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而后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杈来,缓步向大蛇逼近。
樊茗站在大蛇旁边,高举树杈,瞄准了大蛇头部往下不远的地方,树杈将要落下,大蛇一下子腾起,咬住了楚青山的大腿。楚青山见状,猛甩大腿,试图把蛇甩掉,可是他很快便感觉到,这条大蛇是有些重量的。樊茗再用树杈去插蛇,想要把他拨下来,可大蛇却收缩身子,一下子卷在了楚青山的腿上。楚青山试图逃跑,一下子跌倒在地。樊茗汗湿后背,举起树杈来,用力地敲击大蛇。
树杈一下子崩断了,可大蛇却不为所动。楚青山大叫,用手去扣大蛇,想要将大蛇拿下来,可却是徒劳。樊茗抄起地上的石头,去敲蛇的头,连敲了十几下,大蛇却毫无反应,楚青山大喊要死了,要死了啊。汗水布满了樊茗的额头,他已顾不了太多,一下子骑在大蛇身上,用嘴去撕咬大蛇,大蛇的身子使劲地扑腾起来,想要卷住樊茗,可它的嘴仍未从开。樊茗曾听人说过蛇这种东西,肚子是很大的,它们能吃下很多比它们要大的东西,甚至是老鹰也不在话下。
樊茗两手掐住大蛇的头,而后用力地把它往下扯,他看到伤口在流血,楚青山的皮肉要被撕咬下来,当大蛇的口与楚青山的大腿之间有了缝隙的时候,他举起刚才断掉的木棍,一下子插进了大蛇嘴里,他看到大蛇的嘴里一下子涌出一股像是水的东西来,而后松了口,转头扑向樊茗。樊茗向后一倒,一手抓住蛇头,一手托住蛇身,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将大蛇扔了出去。
楚青山口喘着粗气,嘴唇已有些发白了。他两手捂住流血的大腿,近乎要晕厥过去。他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听人说,被蛇咬了以后,是有可能会出现幻觉的。他不知道现在这是不是幻觉,但他觉得很真实,就像能触摸到一样。楚青山看到了一条路,一条平整而又洁白的路,洁白到没有石子,甚至没有一丝灰尘。他这时候听到有珠子滚动的声音,像是流水。
他低下头,看到一颗玻璃珠自身后滚来,他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看似平整的路是向下倾斜的,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玻璃珠往前去。有风来了,他的衣角飘了起来,风是从前面来的,但这风却没有吹停玻璃珠,玻璃珠仍向前去。楚青山渐渐地闻到了风的味道,有些咸咸的,好像是腌制出来的酸萝卜一样,他现在感觉正有人用一根烧成黑色的木棍搅拌着这些酸萝卜,他加快了脚步。
他逐渐感觉两脚离地了,像是半空中悬浮起来一样,他低下头去看,没有离地太远,只是两脚刚刚离开地面了。他就这样飘浮着往前去,好像一双手托着他一样,渐渐地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打雷一样,但是时有时无。玻璃珠越滚越快了,他看到小小的珠子远去,而后消失成一个黑点,在即将彻底不见的时候停了,他来到珠子旁边,弯腰想要捡起珠子,这时候却传来一种磅礴的雷声。
他感到有水滴撞在脸上,很潮湿。他抬起头来,面前是一片蓝色,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河流,望不见边际,也没有曲线,天空发亮,就连太阳也被这广阔深远的蓝色遮住了。一层层白色的像线一样,高出水面的东西涌过来,拍打在脚下。他这时候低下头,发现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变成了一片金色的砂砾。他在山里见过砂砾,可却不是这样金黄的砂砾,就好像闪烁的星星一样。
他望着周围的一切,砂砾和磅礴的河流都是无边无际的,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通向哪里。他这时候看到脚下出现一条线,玻璃珠又开始滚动了,它在砂砾上留下痕迹。他想要去追珠子,双脚触到水却无法再前,他眼睁睁看着珠子滚入水中,却没有落下,而是在水面上继续滚动,再然后就飞了起来,飞到了天上,珠子小成一个黑点,看不见后又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了一个赤红的球。
是太阳啊!
楚青山望着太阳,太阳没有刺伤他的眼睛,而是越来越清晰,看得越久越清晰,他甚至能看到太阳的轮廓,是一只金色的鸟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盘踞在天上啊,那只鸟有着三只脚,翅膀闪烁着红色火焰。那只鸟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了,而后看向楚青山,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睛,但却比一切金色都要闪耀。
楚青山这时听到巨大的风声,他把抬着的头低下,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弯曲的,水壁向他飞速移动,直直地冲着他打了过来,无法闪躲。
蓝色将他吞没了。
夜是黑色的,星星在闪烁,风吹动枝叶,溪水自山间流下,楚青山从牛棚里醒来了,他坐起来,看到被蛇咬了的腿已然包扎了起来。旁边的牛正在睡觉,牛棚外有一个火堆正在燃烧,他扶着牛棚的柱子站起来,走到火堆旁。樊茗用木棍支了两个架子,正在烤一条鱼。楚青山问,他是不是死了。樊茗说没有,他只是中毒了,昏了过去,现在又醒了,腿上还少了一块肉。
楚青山问,他晕过去之后如何。樊茗说,楚青山晕过去之后,他就赶紧去找郎中,据说被蛇咬了不能动,否则只会死得更快。刚走到麦田的时候,贾文明就来了,他是来敲锣的。楚青山说,他听说贾文明那天大雨的时候,没跑出来,被压在房子下面了,人都以为他死了,他怎么又活了过来。
樊茗说,贾文明其实并没有死,他当时正在拼草末,当时还有一块就拼完了。可是大雨就压垮了屋子,大家都跑,贾文明却仍蹲在地上,非要把草末拼起来。他认为数学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是决不能马虎的。他后来说,他当时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演算,如果草末不能被完整的拼起来的话,那么他就找到了分割与组合之间的漏洞,这种发现是可以推翻前朝数学家的理论的,是可以改变历史的。
当时最后一块草末粘在刀上,他费力地将刀够过来的时候,一根房梁突然就塌了下来,把他压在了下面,他的下半身被压住了,可上半身还能动。他庆幸手里的草末还在,而刀上的那一块却漂流在了水里。他伸出臂膀去够,草末却在水里漂流不定,就在他要够到的时候,屋子全塌了。他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但两个房梁是斜着下来的,搭成了一个三角形,把他给护住了。
水漫了上来,贾文明为了呼吸,只得以坐着的姿势坐在水里。这时候那块草末飘了过来,他把那块草末捡起来,把一根草给拼了出来,可他发现,这根草明明一块不缺,可却比原来的要大了,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他用在水里捡到的粉笔在面前的房梁上演算,他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亮了,有几个人将头顶的木板抬了起来,打算修补损坏的屋子。
几人要扶贾文明起来,他却没听见似的,继续在房梁上演算,几人这才发现房梁压在他的身上,于是想要去动房梁,可贾文明却死死地抱住房梁,继续在上面演算。几人无法,贾文明不起来,房子就没法继续修,于是他们就站在那里等,一直等到天黑,贾文明还是聋了一样,听不见任何人说话,这些人便回家了。等到翌日再来,贾文明还是在演算,他们又继续等,终于等到这一天晚上,贾文明忽然扔下粉笔,大喘了一口气,而后一下子向后倒在了地上。
几人将贾文明抬回来了,贾文明醒了以后才知道,他在废墟里被困了足足十四天,他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他在废墟里,完成了一个旷世的壮举。他站起来,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但他却发现他走路有些歪,走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歪向一边,他回家去问女人才知道,原来当时房梁砸下来,那把刀砍在他的屁股上,时间久了,屁股就和刀连在一起了,为了分开,只有剁下一块屁股。
贾文明一瘸一拐地去把他的发现告诉别人,他说他发现了分割与组合的奥秘,是任何数学家都不曾发现的,被分割的东西重新组合以后,原来大小是会变的。他用那根草做了实验,草的变化足以证明这一切。当他告知到王青松的时候,王青松沉思良久,而后指着墙上的字说,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草木都是会变化的,那只是草沾了水之后,展开了而已,其实还是原本的草,没多也没少。
贾文明听了不信,于是回到家去,让女人将他屁股上切下的那块肉缝回去,如果分割和组合是对的,那么两边的屁股应该一样大,可他的屁股肉缝回去后,两边屁股却不一样大,他越发坚信他是对的了,于是夜以继日地演算,家里的墙上全都写满了演算的过程,就连门口的树皮也剥了下来,用来演算。
后来他缝上去的那块屁股腐烂了,感染了本来好的那半边屁股,他的屁股就烂了,疼得不得了,他不得已,又把烂的屁股给切了。学校认为学生的屁股是有用的,如果继续让贾文明上课,他会把学生的屁股切下来,于是学校便给他分配了新的工作,让他在学校里敲锣,上课敲一次,下课敲一次,开饭敲一次,放学敲一次,集合敲一次,解散敲一次,紧急情况敲一次,早晨开门敲一次。
贾文明就这样成了敲锣的了。樊茗前去找郎中的时候,迎面遇到了贾文明来敲锣,贾文明听闻楚青山被蛇咬了以后,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他说这山上的蛇很厉害,咬了就要死,找郎中根本来不及了,就算找到了没用,蛇毒是会乱窜的,必须要把肉切去才可以。于是他用石头把铜锣敲碎,掰下一块锋利的片来,当刀子使,剜去了楚青山大腿上被蛇咬的那块肉,而后包扎了起来。
楚青山问樊茗,包扎完了以后呢。樊茗说,就送到这里了。楚青山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住这里。林朦从远处走来,拿来了一些草。樊茗将草掰开,洒在鱼上,香味一下子被火激发出来,鱼肉似乎变得更鲜了。楚青山似乎知道了,于是不再问什么,鱼烤好了,樊茗将鱼肉分了,放在三片很大的树叶上,分给两人。楚青山咬了一口,鱼肉嫩得像是雨水一样,入口即化,一旦也不粘。
一边吃樊茗一边问林朦,还记不记得上次看到的结婚的。林朦说记得,樊茗说,上次那个新娘跳井,是因为发现新郎家里有两个孩子,是结过婚的,所以才跳的井。后来跟着跳下去的那个很老的女人,是新娘的婆婆,她是因为好不容易娶来的儿媳妇跳了井,才跳的井。再后来那个和新娘岁数差不多的男人,是新郎,他是因为娘跳井才跳得井。这三个人后来如何不知道,但都跳了下去。
楚青山说,人啊,愿意为别人去死,是一种最高的文雅。樊茗问,最高就是天了吗,还有更高的吗。楚青山说有,为别人而活,是超越一切的,甚至超越了文雅本身。樊茗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死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活着更难。或许是因为人活着,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而且只要人活着就要承受痛苦,但死去却不同吧,他说这是他粗浅的理解,真正的他也不懂。
林朦问楚青山,他在没醒的时候,眼珠一直在动,像是在做梦,是梦什么。楚青山说,他梦到了一个地方,是山外。林朦问,他怎么知道是山外,楚青山说,人不会梦到自己记忆以外的东西拼凑起来的场景,梦到的都是曾经见过的,否则即便是梦,也是无法想象出来的。所以说他一定是见过那副画面,他感觉那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海。
海比书上描写的,要震撼的多,要庞大的多。如果那真的是海,那便证明他曾见过海。可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山里,他只有记事以前,很小的时候才在山外面呆过。也就是说,在那个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可能有见过海。
楚青山说,他想要找到那片海,那或许可以让他捡拾到丢失的记忆,他想知道,是谁带着他见到了那片海,是秋不冷,还是楚光辉。林朦说,她也想见到海,她问樊茗想不想,樊茗说,他对海不感兴趣,他只是想看看海上的太阳。
三人把烤鱼吃完了,夜风把火吹熄了。
夜彻底黑了以后,会再亮,彻底亮了以后,又慢慢黑下来,世间好像有一个轮回存在,谁也说不清楚,但水流走了不会回来,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