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最近更新新书入库全部小说

第48章 虚无

人总喜欢在不得意的时候算命,陆田夫便是如此。他本没打算算命的,但当他从车站下了公车,按照路牌,穿过小巷,准备横穿面前的集市,去往警局自首的时候,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算命的。这使他停下了脚步。

他之所以打算去自首,是因为他并不相信,只要按照冬苓说的去做,施春桃就会没事。他在挣扎,如果自首,他一定会死,施春桃不一定活。如果按冬苓说的去做,他也一定会死,施春桃不一定活,即便活了,他也看不到了。

他想,他或许需要算一卦。

算命的不想他想的那样,是个瞎子。他想,算命的也不都是瞎子,但不知为什么,人们都愿相信瞎子,或许是有短必有长吧。他打量着算命的,算命的是个老人,头发有一些白了,但又没全白,这白一块儿,那白一块儿,像是鸟在头上拉了几泡屎,然后沉淀了,风干了,成型了。算命的此时正在睡觉,他坐着一个小马扎,靠着背后的墙。他没有听收音机,也没有看报纸,他更没有穿着八卦仙衣,举着羽毛扇,只是抱着一杆旗子,上面写着:算命,有缘者得。

陆田夫蹲了下来,发现算命的老人面前,只铺了一个白色的化肥袋子,大概是为了占摊位用的吧,若不然两旁卖蔬菜的老太,会将他挤得看不见。集市是热闹的,老人是闭着眼的,但他却仿佛知道面前有人停下了脚步似的,张口道:“你在看啊。”陆田夫一愣,抬起头来,确认老人确实是闭着眼的时候,低声答了一句:“诶。”老人仍未睁眼,只是道:“抽一个吧。”随后便一甩袖子,从里面甩出一把用皮筋捆好的签子。陆田夫拾起签子来,细细端详着。

“应该有个筒子吧……”

“有无筒子都一样的,能抽中什么,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定好的,就像我知道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天地万物,生有灵性,人也不例外的。”

陆田夫闭上眼睛,抽出一个来,睁开眼一看,上面什么字也没有,他问道:“老先生,这一个字也没有是怎么回事。”老人晃了晃脑袋:“有便是无,无便是有,此签乃是虚无之意。”陆田夫问道:“何为虚无?”老人一捋小胡子道:“所谓虚无,便是有了的事,不会再有,没有的事,也便没有。”

陆田夫顿了顿,问道:“先生,不太懂你的意思,我想知道,这是好是坏。”老人道:“是好是坏,我早已说过,天机不可泄露。”陆田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放到老人怀里,老人道:“有心事吧。”陆田夫道:“先生算得准,确有心事,但不知是好是坏。”老人道:“好如何,坏又如何,不好不坏,那又如何。你可知人生便是要死的。”陆田夫道:“还请先生言明。”

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人既然都要死,那么事情做与不做,还有什么干系呢?”陆田夫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老人道:“做了要死,不做也要死,倒不如随心而动,哪怕是去死,也倒死的坦然,不枉此生。”老人仍是闭着眼,却靠摸索着,将夹在怀里的钞票,装进了上衣口袋里:“人命之所以值钱,不是因为他创造了多少金钱,而是因为他有权决定一个生命的去留。”

“多谢老先生。”

陆田夫话音刚落,还没站起身来,只见三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带着帽子的大汉,一只手将老人从马扎上提了起来。老人疼得直叫,大汉道:“有人举报你宣传封建迷信,故意欺诈,还涉嫌参与斗殴,破坏市场秩序,跟我们走一趟吧。”大汉像是扔菜坛子一样,把老人扔给了几个同伴。

人群都围过来凑热闹,大汉挥手道:“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人群吵闹着散开,只有陆田夫还站在原地,大汉正了正帽子,走到陆田夫身前,陆田夫下意识拉高了围脖,大汉拍了拍陆田夫的肩膀:“同志,知道羞耻就好,你还是能进步的,以后别信这些了,都是骗人的。”陆田夫点了点头。

大汉道:“我跟你讲,这个老头昨天来得晚,没位置了,还非要跟人家抢,结果跟两个老太太撕起来了,他还拿签筒子砸人家,把人家脑袋都砸破了,不过他也没落好,看见了吗,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眼珠上一个大血疙瘩,怕叫人家看见。就这样了,他还敢来摆摊儿,坐在那儿,每隔一会儿,就自言自语,假装有人似的,问人家在不在看,蒙中了就抄上了,蒙不中就继续等。”

“行了,我也不说你了,以后记着就行,按理说,你我们也要带回去教育的,对了,你没给他钱吧?”大汉刚说到一半,陆田夫摇了摇头,从人群中溜走了。出了集市,陆田夫看到了刚刚算命的老人,正被人拽着上一辆车,老人两手扒住车门,大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就因为我打人吗?我也是人,是人就要有个人的样子,他们抢了我的摊位,还不能还手吗?无为不是挨打啊!”

2

一排排平房在土路两侧立着,住家中夹杂着商铺,霍天鸿和戚山一边走一边寻找着什么,左手边有一家小卖部,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出入,右手边是一家修车行,凡是修车铺子好像从来不缺生意,不论大小总有事儿忙活。再往前走,有几家院落改的饭店,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老板正靠在门口的围墙边卖单儿,继续往前,有一个大招牌,告诉人前面五十米有一个大澡堂,不限时间的。

在澡堂子和饭店之间有一个很久的门头,两人在那里停住了脚步,戚山看着门头,念道:“禾尸诊所?好奇怪的名字啊,不是很吉利的样子。”霍天鸿道:“是利尿诊所。这牌子有些年头了。”戚山道:“这也太直白了吧。”霍天鸿道:“据说这家诊所的老板是靠治这方面的疾病起的家,有一手的。”

“走吧。”霍天鸿一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诊所不大,里面有一个柜台,再就是后面的药柜的了。柜台里正坐着一个人,在闭着眼听收音机,那人看起来年岁不小了,满头白发,但梳洗得很整齐,给人一种斯文的感觉,胸口还夹着一块小方牌,和百货商店的营销员一样,上写着:老板钱宏昌。霍天鸿走上前去,隔着柜台叫那人:“钱宏昌。”钱宏昌没有应。霍天鸿于是伸手关掉了收音机,钱宏昌方才睁开眼,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二位,坐。”

钱宏昌将两人引到柜台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与霍天鸿对面而坐,钱宏昌道:“手,手伸出来。”霍天鸿伸出手来,钱宏昌一边闭着眼把脉,一边问道:“最近吃饭怎么样?”霍天鸿道:“吃饭不怎么好。”钱宏昌又问:“工作压力大吗?”霍天鸿道:“工作压力不小。”钱宏昌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差不多,跟我摸的差不多,还想继续听吗?”霍天鸿道:“如果老人家愿意说的话。”

钱宏昌摇头晃脑道:“你最近心火太旺,应该是有心事,不过这心火是和肺火勾着的,而这肺火又连着肾火,我先给你开一副利尿的,回去吃吃看,吃完了再来。”戚山上前道:“你这,你这分明是庸医啊。”钱宏昌睁开眼道:“屁,你懂个屁,我祖上就是赤脚医生,是你一个小娃子能质疑的吗?”

霍天鸿从口袋里将证件掏出来,摆在桌子上,钱宏昌眯着眼一看,立刻直起了身子,有些诧异:“警察同志,我这个……”霍天鸿道:“钱医生,我们来,是有些事情要问你,顺便查一查你这个黑心诊所的问题,你最好老实交代。”钱宏昌站起身来,双手发抖:“同志啊,我是给人开利尿方子,可如今还没吃死过人啊,你们不能这样随便抓我们老百姓的。”霍天鸿挥了挥手:“钱医生,坐。”钱宏昌颤颤巍巍地坐下了,霍天鸿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坐着。”

钱宏昌摇了摇头,霍天鸿道:“因为到了里面,你也得坐着,让你提前熟悉一下。”钱宏昌惊诧道:“这,这……”霍天鸿道:“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好好配合,知无不言。”钱宏昌点头道:“是,我一定知道的都说。”霍天鸿道:“我看你记性还不错,跟你提个人。”钱宏昌道:“您说。”

“冬苓。”

“冬苓……”

“你认识。”

“不,不,我不认识。”

“不,你认识。”

“我真的不认识。”

钱宏昌目光低垂,两手不觉抓紧了裤子,不停地吞咽着唾沫,霍天鸿道:“你忘了,当年可是你给他做的不在场证明,说他是什么风寒了。”

“这……哦,我记起来了,你们说的是那个机车厂的冬苓啊,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好多年了,我还记得当时警察来问过的,他确实是风寒了。”

“我调阅了当年的记录,发现你当时是说,他当时得了风寒,于是来你这里治,你给他打吊瓶,从下午两点一直打到第二天早晨,是吧。”

“是,是。”

“什么吊瓶这么长时间。”

“你们不是有记录吗,我当年也解释过了,吊瓶时间不长,但他打完了,觉得困,于是在里屋休息了一会儿,这一睡吧,就到第二天早晨了。”

“你为什么不叫醒他。”

“我一个当医生的,总得为病人着想吧。他得着风寒呢,晚上冷,万一叫醒了,他走路回家,叫凉风一吹,病没好反倒加重了,多不好啊。”

“还不说实话。”

“警察同志,我一直就在说实话……”

“冬苓已经招了。”

“什,什么已经招了。”

“你还不说是吗。”

“警察同志,我能说什么呀。”

“你要知道,你说出来跟我们问出来,结果是不一样的,你在这里说出来,和进到里面说出来,结果也是不一样的,你可要掂量好。”

“同志,您可真会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你也不想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回来找你,如果不是你的底子泄了,我们会来吗?”

“这……”

霍天鸿站起身来,挥手道:“把他拷上。”戚山拿出手铐就要拷,钱宏昌慌张道:“同志,别,别着急拷啊,我这,我这……”霍天鸿迈步出门:“带走!”钱宏昌被戚山从柜台里面拉出来,眼见要出了诊所,他忽地喊道:“别走,别走,我知道,我都说!”霍天鸿止住了脚步,钱宏昌忽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说,我都说,求求你们你们别治我的罪,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就靠这个过活了,我要是进去,老婆孩子就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老实交代。”

“其实,其实那天……”

“那天是哪天。”

“就是你们说的那天。”

“说出来。”

“就是牛怀民死的那天,我实在是记不清日子了,那天下午冬苓来找我,其实他根本没染上风寒,他来找我不是看病,而是买药。”

“买什么药?”

“哑巴药。”

“什么叫哑巴药。”

“就是一种民间的土方子,很多赤脚医生以前都会配的,主要就是治村里土狗咬人,吃了以后,狗就哑巴了,嘴也张不开了,叫不出声。”

“他买药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不知道,等回局里你就知道了。”

“别,别,我想想……对了,他曾问过我,这种药人吃了会怎么样,我说人少吃点没事儿,吃多了也会死人的。我当时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是厂子门口有条狗,看见他就老是叫,还咬了他一口,他打算摸黑去治一治那狗。”

“你为什么给他做不在场证明。”

“买完药的第二天他来了,他说想要求我帮个忙,其实那狗是有主儿的,而且主人就是厂子里的职工,他特意趁着昨晚上厂子开大会,去给那狗下药,结果药下多了,狗死了。现在狗主人四处找毒狗的人,据说那人警察局有关系,还报了警,说如果有人来问我,问昨晚他去哪儿了,就说在这里打吊瓶,然后睡着了,睡了一宿,就算是帮了他了,他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笔钱。”

钱宏昌抽泣道:“其实……其实那天警察来问我,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发觉不对劲了,虽然他们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问关于冬苓的事,但我后来看报纸,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本想着去派出所讲清楚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我怕啊!我又没有什么证据,万一举报了以后,人再报复我,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再者说,要是人家根本就没杀人,那我这人品不就臭了,我可是开诊所的,人品一旦臭了,那么招牌也就砸了,我现在后悔啊!”

“该说的都说完了?”

“都说完了。”

霍天鸿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戚山也拉起钱宏昌,向外面去,钱宏昌抹了抹眼泪,问道:“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交代完了,该放我走了吧?”霍天鸿道:“放你走?卖假药还没查你呢,你坑害那么多男同胞怎么算?”

钱宏昌一愣,抽泣道:“我该死,我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