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屋子内,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里装着热水,热气升腾起来,缓缓消散。戚山拿起缸子来,喝了一口又放下,看着坐在对面的陆田夫。陆田夫坐着,两手拷在一起,平静地目视前方,不做其他。
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一个人要没有心事是很难的,而陆田夫现在就像个完全没有心事的人一样,这总是让人不禁想起水潭里的石头,无论上层的激流怎么涌动,它总是安然地沉在下面。这块石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沉,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撬得动它,两人这样互相看着,搪瓷缸里的水已续了五次。
“还不打算说。”
“我没什么要说的。我只是感到头痛,你们应该带我再去医院看看,我的手腕也酸了,大概是手铐戴得太久了,这样下去里面的筋会断掉的。”
戚山双手抱臂,靠在了椅子上。
陆田夫静静地道。
“你们应该这样做的。”
2
公园内,绿树成荫。东风自林间穿过来,轻抚过公园中央的湖水,让湖面褶皱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如此反复。鸟走了又来,落在槐树上。
施不荒坐在大槐树下的长椅上,对着霍天鸿叹道:“哎,刚才说了这么多,你大概也知道了,我这个女婿,虽说是穷点,不那么激灵,但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个坏人。他是有缺点,但我觉得都不大,总体上来说,他是个好人的。”
施不荒长出了一口气,回忆道:“我还记得,那是一年冬天,我得了很重的病,当时是在地里干活儿,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摔倒了,然后去了医院就动不了了,瘫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都是田夫在照顾我,还陪我去看病,给我拿药,每天晚上用热水给我洗脚。那时候他刚刚和春桃结婚,我本不看好他的。后来他就这样一直照顾我,直到我好了,能走了,医生说,得了我这种病,能复走的人不多,如果不是有人细心照料的话,根本不可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的。”
施不荒转过头来,抓住霍天鸿的手:“我比你岁数大,且叫你一声小兄弟,我把你当自己人,我实话跟你说,我真的不相信他是杀人凶犯。”
霍天鸿点点头:“是与不是,我们都会调查清楚的,一定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果,老人家不要担心。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今这儿女如今都不在家,你一定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家里有任何问题,任何变动,及时联系我们。”
公园里响起了悠扬的钟声,紧接着铜管乐的声音响了起来,飘荡在公园里,在一棵棵树木之间回荡,划过水面,鸟儿在乐声中飞走了,不见了。
施不荒站起身来,掸了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时候不早了,我要去接小洁了,我每天都来这里来散步,到了点儿,这音乐一响,我就知道,天要黑了,应该走了。”霍天鸿也站起身道:“我开着车呢,一起去吧,应该顺路。”
施不荒点头道:“那就借你的光了。”
3
夕阳落下的时候,黯淡的金光从云边散出来,打在教学楼二层的办公室里。百叶窗是拉着的,光被切割成很多细条,散成一摊,排列垒去。
王主任坐在位子上,扶了扶眼镜,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珠,被汗水浸湿的长发打了结,对面围站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家长,侧面站着一位老师。
王主任喝了口水,转身对着老师,继续道:“我说了多少次了,健康成长最重要的,首先是德,有德才有智,这个德,也就是心里状况。你说你是这些孩子的班主任,你不关注这个问题,谁来关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不应当反思吗。你要仔仔细细地想清楚,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来,然后……”
一个把腰带扣子露在外面的男人打断了王主任的话:“王主任,我们不想听这些,和稀泥就不必,大家都懂,我们现在就一个要求,我们的孩子是绝对不能跟这个杀人犯的孩子在一起上学的,给带坏了怎么办?”其余几位随即附和:“对对对,可不能跟这种危险人物一起上学。”刚才男人继续道:“我没别的意见,就一个,要么给我孩子转班儿,要么把这个陆什么来着,给弄走。”
支持声随即而至。
“是啊,是啊。”
“可不能这样下去了。”
“这太危险了。”
王主任想要找手帕擦汗,却找不到了,只好拔下一截卫生纸来,拭去额头的冷汗,低头扔纸的时候才发现,手帕刚刚被扔到脚下的垃圾桶里了。
“大家不要急,这个问题要从长计议。刚才苏山爸爸提的这个意见,不是个小事,我觉得还是要在考虑考虑的,要是给你们转的话,那么其他的孩子,其他的家长就也要提这个要求,那么咱们这个班不就空了,教学就乱套了?”
“那好办,把那个陆小洁给弄走。”
“这个……咱们还是说这样,这毕竟不是孩子的问题,孩子是无辜的,主要是家长作风有些问题,咱们不要把这个情绪带到孩子身上……”
“王主任,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什么叫别带到孩子身上,这个孩子她已经坏掉了,早就被那个杀人犯给带歪了,他自己孩子歪了没事儿,别连累了我们孩子。你知道不嘞,她今天可是叫着喊着要杀光所有人的,哎呀那个凶呀。”
“这个问题吧,我听孩子的班主任说,陆小洁是没有说这种话的,她或许有可能,比较被动地进行了一些防御措施,但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男人把目光转向了班主任,质问道:“你从哪里听到的?”此话一出,好几个人也跟着问:“对啊,你从哪里听到的,怎么跟我们的不一样。”
女班主任有些胆怯,连退了几步,低头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是陆小洁说的,那些孩子还有陆小洁,他们各执一词,我也不知道真假的。”
“也就是说,不是你亲耳听到的。”
“嗯……”
男人走上前去,用手指着班主任鼻子:“好啊你,为人师表,一点儿也不是实事求是,你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学生的吗?光是听了那个陆小洁的一面之词,就敢这样说出来,你太不负责了吧。就你这样的,怎么能教好你的学生。”
班主任连连点头:“是,是,您说的是。”
王主任连忙站起身来:“其实孩子们打打闹闹,挺正常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我知道各位家长担心的是什么。我可以保证,这个陆小洁是绝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的,我们学校是不会,也不允许出现一些恶劣事件的。”
“你能保证?你拿什么保证?真出了事情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跟你讲,今天你就必须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否则我们都不走了。”
王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站着的家长们左倚右靠,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安静了许久之后,王主任长出了一口气:“既然各位家长都是这样有理,那么咱们就不谈这个家庭的问题,单单来谈论一下这个打架吧。”
“好,早应该谈了!”
“据这个陆小洁所说,她是没有主动出手,也没有恐吓别人的,是这些孩子们拿着捡来的松果儿去打她,并且进行了一个算是言语上的侮辱吧。”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这话只有陆小洁一个人这么说,我们孩子可都没这么说,我们有人证,陆小洁有吗?依我看,完全是瞎掰,满口胡言。”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孩子的,据我所知,这个陆小洁平时表现还不错,不应该是个那样的孩子,她挺温和的,而且很友善。”
“什么话这叫,杀人犯杀人之前,你也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啊,人都是会伪装的,你们这些老师,平时根本就不了解学生,完全是光看表面。”
男人上前一步,大叫道:“我告诉你们,就你们这样的,我要给你们登报纸,让群众都清楚你们嘴脸,我还要找你们的校长,看你们的领导怎么说。”
其余人等均都往前凑去,把头挤在一起,把舌头抻得很长。
“你要解决不了,我们就去找你们领导,看你们领导怎么说。”
“对,我们还都给你捅出去,让你们没法招生。”
“必须给解决,必须换班儿,要不然赔偿我们。”
王主任面对着诸多舌头,有些应付不过来,捂着脑袋,有些喘不过气的样子,一旁的班主任早已被这气势吓住了,站在一旁靠着墙,一言不发。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老师探进头来:“主任,陆小洁的家长来了。”王主任急忙站起身来,对屋内人道:“大家稍等一下。”王主任走出门去,四下观望,而后道:“快,领我去见见,家里面谁来了?”同行的老师道:“是小洁的爷爷还有哥哥。”王主任小跑起来:“好好好,在一楼大厅吗?”
4
一辆汽车停在场馆门口。
场馆内有一口棺材。
棺材是黑色的,用厚重的木板制作而成,四周镶着金边,躺在一张红毯上,红毯铺在地上,延伸到大厅边角。四周堆积着倒塌的花圈,还有白色的花束,花朵已经蔫了。一位穿着工整的黑衣老者将门打开,迎进两个人来。
一男,一女。
男人拄着一根拐杖,步伐缓慢,他看起来岁数并不大,可面容已像风化的石板一般,冰冷,干涩。他的五官清晰而明朗,只是过早地褪色了。其中露出的不是疲态,而是介于悲伤和忧郁之间的,第三种能让人过早丧失心神的情感。
女人跟在他的身后,两手放在身前,左手握着右手,是个很标致,很年轻的女人,头发浓密,眼睛很大。男人看着棺材,缓缓地走过去,将手放在棺椁上,向里面眺望,却看不见人,只见到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放在棺材里。男人将半白的头转过去,问老者:“这里面的人呢?”老者答:“人就在里面。”
男人又回过头,看着盒子,老者道:“本来是打算土葬的,可先生生前说,让家里人看够了,就烧了吧,临了临了,别占用耕田的地。”男人的嘴巴有些颤:“家里人……家里人……”男人用拐杖不停地杵着地,双手颤抖,久久难以释怀。老者走来,递来一张名片:“楚进步先生说,如果有人来看老爷子,就把这张名片给他。”男人接过名片来,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向着门外走去。
男人走到门口时,脚步却又停下了:“那盒子太便宜,换个好的罢。”女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数出几张钞票,递给老者。老者急忙点头收下:“哎呀,够了够了,用不了这么多的。”男人道:“多些吧,坑挖深一些。”
出了门,男人的脚步有些踉跄,女人将男人扶住,一直送上了车:“木下先生,节哀。”女人将车门关上,转身坐到了前排驾驶位,启动车子,问道:“木下先生,咱们现在去哪儿?”男人两手拄着拐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到了这片土地上,就不要再叫我木下了。”
女人一愣,问道:“先生,您不是叫木下青山吗,难道您还有别的名字?”男人闭上眼睛:“我不姓木下,我姓楚,我叫‘楚青山’。”女人用不太标准的话语,挨个字地重复道:“楚、青、山,听上去好秀丽的几个字,这是您的名字吗?”男人道:“是。这是我八年前,离开这片土地时的名字。”
车辆向远处驶去。
路面上留下两道车辙,还有烟尘。阳光落在殡仪馆的门前,洒进大厅,照在棺材上,棺材前面有一个小木牌子,上面写着:先君楚公讳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