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也就是说,是180这个尺码的,而且那年发福利的时候,还得到过这件衣服的员工,只有名单上这四十多个是吧。”荀开拿着一份红运钢厂供销科长瓦平递来的文件,翻看着上面的信息。瓦平点头道:“是的,就这些了。”
霍天鸿站在车间内,打量着周围的机械,用手摸了一把,上面全是灰尘:“你刚才说下岗,他们下岗多久了,这些人下岗以后,都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瓦平挠了挠头,思忖道:“这……下岗有一段时间了,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因为也不是一下子都下岗了,有个过程的,往大了说小半年,往小了说个把月,至于下岗以后,这些人员的去向,我不太清楚,不过……”
霍天鸿道:“不过什么?”
瓦平道:“不过你们要真想找,我知道一个地方。”
瓦平领着两人,一路穿过钢厂,从后门出去,又穿过钢厂后面的一条街道,来到了家属楼大院的墙根下,他寻着墙上的浅色粉笔标记走了几步,拨开了墙角的一处树枝堆,一扇一人宽窄的铁门露了出来。瓦平掏钥匙开门,走了进去,霍天鸿和荀开一对眼神,也跟了进去,地面上有很多水坑,面前的楼已经旧了。
瓦平领着两人往里走:“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下岗职工。按理说,这下岗以后,下岗人员是要搬出家属楼的,可他们大都不愿意。我们越赶,他们越爱住,反正就是死活赖着不走,还经常搞点反抗活动什么的。我听说他们还组织了一个,叫什么反下岗联合会,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都不走……”
瓦平一指前面的几栋楼:“这大院前面几栋的,基本都走了,没走的基本都住后面。”荀开问道:“为什么前面几栋的都走了,后面的不愿意?”
瓦平道:“这……也不瞒您说,这前面大都是住的领导,即便是下岗了,也有路子,有去处,这住后面的就不一样了,非要在我们这儿吃到死。你说说,这饭碗也不是我们端,要是我们让谁吃,谁就能吃,那么所有人都不用下岗了,大家一起供活儿,没什么不好的,可关键这事儿我们也做不了主。”
大院越往里,垃圾越多,垃圾箱里的垃圾都溢了出来,堆成一堆,盖住了垃圾箱,瓦平在这里止步:“反正就是后面这几栋,再往里我就不方便了,我脸儿熟,别等让人看见再打我。您二位同志要找的人,或许就住在这里面,我虽也是下岗了,但我得回厂子里去看着那些旧设备,别让人给偷了,也可以算是当班儿。您二位要是有什么问题,您就上前面厂子里去找我,我一定配合。”
瓦平转身走了。霍天鸿抬头望着一排排家属楼,若有所思,荀开问:“要不要,再找些人,我看这里至少有七栋还住着人,我们两个一时间查不过来的。”霍天鸿摇了摇头:“查不过来就慢慢查,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别忘了上次的教训,那人是个反侦察的高手,或者说高度敏感,稍微有点动静,就可能让他给跑了。不过可以先通知我们的同志一声,如果出现情况,配合起来也方便。”
荀开道:“那我们要怎么查?挨家挨户搜集指纹,进行比对肯定是不行了,动静太大。”霍天鸿点头道:“由于这个地点的特殊性,眼下我们必须想一个完全不被怀疑的理由。”荀开低头思忖道:“以往的话,都用检查水电之类的,现在肯定是不行了,钢厂盼着这些下岗职工走,谁还会来管他们的死活。”
霍天鸿道:“对了,你确保你见到那个人,就能认出来吗?”荀开道:“认个八九不离十吧,那人说话的声音我记得,他只要一说话,肯定露馅。”霍天鸿点点头:“你等会戴上口罩,别让人认出来。”荀开道:“你想出法子了?”霍天鸿道:“当然,这是一个别人无法拒绝,而且绝不会被怀疑的理由。”
2
陆田夫坐在咖啡馆的圆桌前,低头看一张黑白英文报纸,他不懂英文,也不懂这张从旁边花瓶里抽出来的报纸,仅仅是一个装饰品,上面的文字是有关女性健康的。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四周,观察着咖啡馆里人们的一举一动。这时候有女服务员端来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一杯咖啡,旁边还有一个细细的勺子。
陆田夫放下报纸,看了看女服务员,服务员用手一示咖啡:“先生,这是您的咖啡。”陆田夫的目光转向咖啡:“我,我没有点咖啡。”
服务员道:“先生,是别人送您的。”
陆田夫一下子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谁?是谁?”服务员道:“那位先生已经走了。”陆田夫忙问道:“你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服务员摇了摇头:“没有的先生,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陆田夫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摇了摇头:“没有,没什么事。”服务员道:“先生,您如果需要餐巾纸,我们这边有提供,报纸如果沾上咖啡,会弄脏衣服,不好清洗的。”
陆田夫急忙将报纸卷起来,放到一旁:“没事,我就是看看,没什么意思,都是旧新闻了。”服务员离开,陆田夫看着漆黑的咖啡,里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他不觉口干舌燥,于是拿起杯子,立刻被烫得一缩手,于是他又去拿杯把,可杯把太小,连一个小拇指都塞不进去,他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陆田夫将杯子靠近嘴边,刚要张口,却突然想到,会不会有毒,是不是送咖啡的那个人要害他,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那个人掌握着他的秘密,他又不得不听从那个人。他看了杯子许久,又看了看旁边的价目表,这一杯咖啡够他吃几天了,这么昂贵的东西,如果不喝,便是一种罪恶。
那便喝吧。
可若有毒呢。
那就先抿一小口。
有毒也不至于立刻死。
对,就这样。
陆田夫想明白后,将嘴张开一个缝隙,而后轻轻地抿了一口,他随即两眼一瞪,急于站起身来,却不料凳子太轻,他一下子向后倒去,紧接着圆桌也倒了,杯子里的咖啡流了一地。所有人聚目过来,服务员也赶紧过来,问倒在地上的陆田夫:“先生,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陆田夫紧闭着眼睛,指着咖啡杯:“有,有毒,有毒啊。”服务员看了看咖啡,又赶忙拿起杯子闻了闻:“不能啊先生,这杯咖啡是我们咖啡师亲自调的,大家喝的都一样,不可能害您的啊。”陆田夫只觉嗓子发紧,喘不过气来:“那怎么回事,为什么发苦,难道不是有毒的化学物质吗?不要骗我,我懂的。”
服务员道:“先生,咖啡本来就是苦的啊,您之前,是不是没有喝过。”陆田夫道:“不对,那为什么我感觉嗓子发紧。”服务员道:“先生,您是不是倒下来的时候,衣服被挂住了,领子勒住脖子了。”陆田夫这才想起看看衣领,衣服被倒在地上的椅子腿勾住,往后扯去,衣领紧紧勒着脖子。
陆田夫摸索着站起身来,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然后看了看周围,一股脑儿的掏出所有的钞票,然后扔在地上,紧接着就往外走:“就,就这些了,你们都拿着吧,不够我也没有了。”陆田夫快步出了咖啡馆,走了几步后回头望了一眼。如果不是那个人要约他在这里见面,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进这种装潢古老,看起来就很贵的地方,他现在要寻一个公用电话亭,然后打给那个人。
陆田夫的视线还未从咖啡馆的门头离开,有个人便迎面而来,撞了他一下,陆田夫看那人的背影,穿着黑色大衣,带着帽子,围着围脖,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他左右看了看,跟了上去。那人进了小巷,陆田夫要跟着进去,里面却传来声音:“够了,你就站在这儿吧。”那个声音和电话里的一样,陆田夫闻声止步,站在小巷口,没有拐进去,两人贴墙站着,离着很近,却互不见面。
“叫我来有什么事?”
“有人要抓你。”
“谁?”
“警察。”
陆田夫双目一瞪,神色慌张。
“警察?!”
“你早已经暴露了。”
陆田夫迈开步子,想要逃离。
“别走。”
“不走?再不走我就完了!”
“按我说的去做,你就没事。”
“不,我没办法再听你的了,我已经做了很多犯法的事,如果我继续帮你,我就没有退路了,我还有老婆孩子,到此为止吧。”
“你忘了上次的警告吗。”
“我不怕告诉你,我已经暗地里买好车票了。”
“是么。”
“你猜一猜我打算要逃了,为什么还出来见你。”
陆田夫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巧的短刀来。
“那是因为我在给你机会,如果你肯放我走,咱们的事一笔勾销,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距你,不过几步而已,大不了玉石俱焚……”
“云庆机车厂。”
“什么?!”
陆田夫的手在颤抖。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啊?!”
“如果你女儿,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陆田夫陷入了可怕的回忆。
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草都冻脆了,脆得像木条一样,用手轻轻一掰就断,也就是这个冬天,他进入到云庆机车厂做工。工作是很稳定的,活儿很多,每天都很忙,但那一年的年景却不好。很多尾款没有结,厂长牛怀民没有发出工资来,给众人回家去过年。陆田夫着急用钱,他需要钱回去赎老娘。他娘得了病,私立医院可以赊账,他赊了一大笔钱,但还不上,于是老娘让人给扣住了。
他本想着,厂子里的活儿不少,很快便可以把这笔钱赚到手,但是他只会低头干活,没想过抬起头后如何。厂子里的员工去牛怀民家里闹,牛怀民就和比他小十八岁的女人搬走了,搬到了郊外的一所旧院子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但牛怀民做贼心虚,为了防人,去市场买了一条大狗回来养着,好以防万一。
殊不知就是这条大狗,让他露出了破绽,陆田夫从口贩子嘴里得了风儿,一路找到了郊外的旧院子。陆田夫还记得,那天的风特别大,盖住了很多声音,包括脚步声,门环的晃动声,甚至飞起来的石头撞到墙上,都听不见,狗叫自不必说,也都淹没在风吼中了。陆田夫这次来,没有其他的想法,他不想要钱,也不想要说法,他的老娘已经死了,不是病死的,是担心陆田夫拿不回来钱,愁死的。
人啊,最怕独想。
陆田夫只想杀人,除了这个,他不再想别的,他觉得如果想别的,他就是混蛋,一个彻底的混蛋。他准备了一把榔头,塞在裤腰带里,工友们闲聊时,曾说过杀人,用榔头最方便,刀子如果出了意外,容易伤着自己,榔头不会,而且榔头带着方便,即便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只是正常地工具而已,可进可退,怎么说都行。别人说得起劲儿,但也只是说完便完,陆田夫却记在心头里了。
他本可以不杀人的。
他曾在这期间,犹豫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站在墙外头的时候,那是个漆黑的晚上。他把围墙上一块快掉下来的破砖扣了下来,而后通过这个眼儿往里望,望道那条凶狠的大狗,如果被他咬住,除非是割肉,否则一定是挣脱不开的。可他没有带刀。他想,如果被咬住,他就用榔头杂碎狗的头,他见过狗咬人,有些狗即便这样也是不会松嘴的,如果这样不行,那他就把榔头塞进狗嘴里,让狗有东西咬住,就没办法咬他的腿了。
陆田夫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那条狗睡醒了,然后在磨牙,他磨牙的工具是一根钢管,实心的钢管上面满是齿痕,他犹豫了,狗嘴里的牙一定是相当锋利的,他现在明白为什么钱怀民要买这样一条大狗拴在院子里了。他不禁攥紧了榔头,他必须要像一个办法了,否则连牛怀民的面儿都见不到,他就要暴露了。如果他暴露了,牛怀民肯定会逃走,再找可就难了。
陆田夫想到这里,将袜子脱下来,而后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一坨树脂来,这是他夏天采的,储存到现在,存在家里是打算当浆糊用的,今天拿出来本是打算抓住牛怀民的时候,给他喂到嘴里,让他说不了话,这样杀他的时候,他就不会喊。可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先用树脂对付院子里的狗。他将树脂含在嘴里,含化了,而后拿出来,塞到袜子里,而后扒在墙头上,对准大狗,扔了出去。
狗的鼻子很灵敏,但无法分辨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它们都要用嘴去尝的,陆田夫深知这一点,因为有很多狗死在老鼠药上。果不其然,院子里的狗闻了闻,而后张嘴咬住了袜子,里面的树脂溢了出来,狗的上下牙粘到了一起。它不明白怎么回事,想要用力将粘牙的东西嚼碎,但越嚼树脂粘的越紧,最后连张嘴都困难了,陆田夫等了一会儿,它便累得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候陆田夫从墙头一下子翻了进去,大狗立刻站起来,想要撕咬他,可已然发不出声音了。冬天很冷,刚刚融化的树脂现在又冻了起来,它连张嘴现在都不能了,即便链子有声音,可已被风声盖了过去。陆田夫就这样靠近了里面的屋子,他将脑袋贴在窗户上,然后听里面的动静,他听到牛怀民在说:“这些厂子里的刁民,太可恶了,就是一群疯狗,不过你不要担心,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候他听到呜呜的声响,火炉上的水开了,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他掏出腰间的榔头,攥在手里,他意识到牛怀民要跑,而且已准备好了钱,他第二次犹豫了,如果等下他冲进去,牛怀民用钱收买他怎么办。他不敢说很多钱,但牛怀民至少会把欠他的钱先还给他。陆田夫低头思忖,这时候他看到狗嘴里的袜子,那是一双红色的袜子,他穿了很久,是他娘给他补起来的。
人已经死了,有钱也无法将这份仇恨消除,牛怀民虽没有直接提着刀杀人,但他的行径却比直接杀人更为可恶。陆田夫想好了,他为了避免自己再次犹豫,他决定一见到牛怀民,就将他杀死,不给他诱惑自己的机会。想到这里,陆田夫敲响了门,他连敲了三声,如果牛怀民前来开门,他趁其不备,就一下子杀了他。陆田夫等了一会,没人来开门,或许是屋外的风声太大,屋内的水壶仍在叫。
他已等不住了,他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里面的家具简单,牛怀民正在烤火,女人坐在炕上。陆田夫一下子举起榔头,对准牛怀民的脑袋,砸了下去,牛怀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陆田夫把目光转向床上的女人,女人已吓得不会动了,她大声地喊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陆田夫本想直接杀了她,可似乎杀人已不足平息他的怒火,人如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那么死就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在死前不会后悔,杀人也只是单纯的杀人,牛怀民已经死了,现在他要让女人明白她为什么死。陆田夫用榔头指着女人道:“你男人欠了我们的工钱,他害死了我娘,现在我是来讨债的!”
女人连忙往后倒爬:“不,你听我说,他马上就要把钱给你们了,他刚才跟我说,他已经准备好了钱,正准备发给你们,钱都在箱子里啊。”
陆田夫眼光一斜,看到了地上的箱子,箱子开着,里面全是钱,他问女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既然打算给钱,为什么还躲到这里来,说!”
女人说:“是因为他们曾砸碎他的玻璃,到他家里去闹,他怕还没凑到钱,就没了命,所以才搬到这里啊,他已经把能卖的都卖了。”
陆田夫犹豫了,他知道人在死前,一般是不会说谎的,何况是一个瘦弱的女人。他转头看了看地上牛怀民的尸体,血液已经四散开来,陆田夫还是不太相信,他再次问女人:“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女人双手捂住胸口道:“如果你不信,可以把我绑在这里,然后回去查,他在城里的房子,都已经点给了别人,还有他的车子也是啊。”
陆田夫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或许是错杀了人,但谁能保证女人说的,又一定是真的呢,他犹豫了,但这次犹豫,是时间最短的,因为即便他错杀了人,他也是杀了人。只要杀了人,他便要死,他已无路可退,于是他愿意相信女人说的是假的,他跳上炕去,举起榔头来,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天往后的事,陆田夫便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座院子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势大到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
陆田夫想到这里,感到憋得慌,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天的大火熏得他喘不过来气,他捂住胸口,忽地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他问小巷里的人。
“我应该怎么做。”
3
钢厂家属楼,七栋503门口。两个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人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正穿着围裙做饭。女人见来者有些诧异,于是把门又合上,只露出一个缝隙来说话。门外一人道:“同志你好,我们是街道卫生办的,现在排查新型急性传染病,麻烦您配合一下,我们需要知道您近期的活动范围还有其他的一些信息,以此来判断,您身上是否可能有携带或潜藏的病毒。”
女人打量着两人:“新型急性传染病?我怎么没听说过。”来人道:“您当然没听说过,因为还没大规模爆发,这不,我们就来排查了吗?按理说,应该由社区单位先行通知到各位住户的,但我听说你们这里连供暖都快停了,好像没有人管这事儿。真是打扰你们了,但这是我们的工作,麻烦你们配合。”女人道:“你们……有证件吗?”来人从上衣口袋掏出证件展示:“当然。”
女人看过后点头道:“那好吧,同志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门外另一人从白大褂里掏出一份表格来,递给女人,这是一些基本的信息,麻烦你填一下。”女人接过表格来,转身往里走:“同志,你们进来坐吧。”两人进了门,左右打量一番。女人趴在茶几上填表:“也不是我故意问来问去的,主要是怕钢厂遣散队的那些人来搞破坏,他们一直不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反复地来。”
4
陆田夫从朝阳街的咖啡馆回到厂后街,又从狗洞钻进家属楼,走到六号楼底下时,看到了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七号楼出来。他从未在大院内见过这两个人,这让他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他侧身躲在了七号楼旁边的垃圾箱后,微微探出头来,窥视着外面两人。两人边走,边摘下了口罩。
荀开深吸了一口气:“七号楼查完了,接下来就剩八号楼了。”霍天鸿道:“这些人里面,有你怀疑的对象吗?”荀开摇头道:“依我看,都不太像,不过我也不能说的很肯定,还需要回去比对指纹,进一步确认。”
霍天鸿道:“即便发现了,也不要打草惊蛇,咱们先撤出来,而后再想办法,这次决不能让他给逃了。守外围的同志们到了吗?”荀开道:“便衣都已经潜伏好了。”霍天鸿点点头:“你跟他们说了吗,就说传染病防控,只准进,不准出,把人盯好了,那个嫌犯极有可能就住在这个家属楼里。”荀开道:“放心吧,说过了,没问题的。”两人说着,戴上口罩,往八号楼走去。
垃圾箱后面的陆田夫意识到大事不好,他知道警察要来,没想到这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从刚刚进入家属楼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他知道眼下必须要想一个办法脱身了。陆田夫从垃圾箱后出来,往八号楼去。
他必须在警察到来之前赶到家里,否则一切都晚了,可他刚拉开楼栋的门,却犹豫了,如果与那个曾见过他的警察擦肩而过,十有八九会被认出,他不敢轻易冒这个风险,于是他将拉开的铁门又关上了,往楼栋后面走去。
楼栋里的荀开和霍天鸿正站在一楼楼道内敲门,霍天鸿往楼栋门处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荀开道:“看什么呢?”霍天鸿道:“我刚才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却没看到人进来。”荀开道:“也许是风大。”霍天鸿摇头道:“不,你去看看。”荀开快步走出楼栋,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而后回来,摇了摇头。霍天鸿若有所思,这时候门开了,霍天鸿道:“同志你好,我们是街道卫生……”
陆田夫放弃走正门后,绕到了八号楼后面,这里的楼都是五层,他住在三楼,并不算太高。自天台往下,有一条粗壮的排水管道嵌在墙上,按理说这里的管道应是塑料的,可钢厂家属楼的建设材料采购划在钢厂自己,为了吃上一口报价差,所以能用钢的地方大都用了钢。管道虽是钢的,可已然生了锈。
陆田夫在地上摸了把土,在手心搓了搓,而后把鞋子上也蹭了些土,再把裤腰带解下来,绕在管道上,而后一手抓着裤腰带的一头,就这样,依靠着鞋子和裤腰带的摩擦,慢慢地往上挪动。只是动了一会儿,陆田夫便感觉到汗流浃背,他歪着头,把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时他不经意地向下望了一眼,仅仅是二楼的高度,就让他已有了几分眩目。他不禁咽了口唾沫,回头继续往上。
风大了,用力地冲击着墙面,一些贝壳状的碎石开始掉落,陆田夫爬到了三楼的位置,楼道里破旧的窗户是开着的,只有窗框,没有玻璃。他现在只需要一跃,抓住窗框就可以进入楼内了,可窗框上积满灰尘,而且他确实距离窗框还有一臂多的距离,如果抓不住,他可能会从三楼掉下去,然后将腿摔断掉,警察会发现他,再接下来如何,他无法想象。他提了一口气,他别无选择。
陆田夫松开腰带,一下子侧向跃出,双臂一抻,两手死死扣住窗框,腰带从三楼砸到地上,上面的腰带扣发出清脆声响。陆田夫不敢向下望,他一鼓作气双臂使力,从窗框边翻了进去。他一下子躺在地上,而后站起身来,望着刚刚爬上来的管道,长出了一口气。冷风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要加快了。
他快步来到家门前,叩打门扉,施春桃将门打开,陆田夫一下子冲进门来,两手扣住施春桃肩膀,四目相对,他双眉翘起,飞快道:“不好了,不好了!我刚才在下面看到遣散队的人来了。”施春桃一惊:“什么?!遣散队的人?”
陆田夫道:“是啊,他们化妆成街道卫生办的人,挨家挨户地采集信息,已经采集完好几栋楼了,他们这是要发起总攻,对我们下死手啊。”施春桃听闻,手中的炒勺一下子掉落在地,她摘下套袖,匆忙道:“不行,我一定要通知大伙儿,不能让这些人得逞。”陆田夫道:“是啊,这事儿不能耽搁。”
施春桃一下子冲了出去,走廊里很快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整栋楼里的人,像是一窝死鱼,被一个鞭炮给炸活了,乱跳起来。脚步声从三楼不断扩散,短时间内整栋楼已嘈杂地像菜市场一样。
陆田夫关上门,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暴露是迟早的事情,警察都已经查到他的家门口,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异于是瓮中捉鳖了。他已顾不上他的妻女,他知道即便他的妻女被带去审问,她们也是一无所知,不会受到什么惩罚。这次暴乱向会向警察证明,是的,凶手就住在这个家属楼大院里,并且他就住在八号楼,但这同时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赶紧走。
陆田夫将身上的衣服换下,穿上一套呢子的大衣,而后戴上帽子,围上围脖,只露出一双眼睛,推开门来,侧身站在楼梯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一楼的霍天鸿和荀开,刚从住户家里出来,立刻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施春桃站出来道:“你们这些遣散队的人,成天变着花样来搞我们,现在又装成卫生办的来搜集信息,别以为你们的心思我们不知道,你们就是想知道哪家有人,哪家没人,好想办法遣散我们,我告诉你们,我们是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的!该离开这里的是你们,我们下岗是谁害得,就是你们!”
两人望着眼前的人群,他们手里拿着锅碗瓢盆,还有搬砖扳手,男女老少挤满了楼道,施春桃一句话说完,所有人都举起了手里的工具,高声呼喊:“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声音弥漫整栋楼,很快便有人将旁边楼栋里的人也带了过来,前后夹击,荀开大声道:“大家误会了,我们真的是街道卫生办的,现在我们要查一项潜在的传染疾病,希望大家配合。”
施春桃道:“配合?就你们这种人才会说谎,上次你们遣散队装作修水管的,挨家挨户地去去搞破坏,偷偷把我们的水给停了,要不是我们发现的及时,就让你们给得逞了,你们这些人就是些不要脸的混蛋,有本事正面出来跟我们干!”众人振臂高呼,走廊内声大如雷,荀开见状,低声道:“怎么办?”
霍天鸿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荀开道:“要不咱们先撤吧,后面也来人了,我看别的楼栋的人,都在赶过来,再不走,咱们就走不出去了。”霍天鸿道:“咱们刚刚的行动,有露出破绽吗?”荀开道:“应该没有。”人群已变得越来越拥挤,霍天鸿道:“没办法了,先往外撤。”两人向外面退去。众人的喊声越来越大,像是浪潮一般,推着两人往后去:“滚出去!滚出去……”
两人出了楼栋,周围的住户全都闻声聚集过来,高举着手里的工具,形成一道人潮,不断地将两人往后推去。人群之中,有一道人影闪过,霍天鸿忽然道:“你还记得那道开门声吗?”荀开道:“难道你怀疑……”霍天鸿道:“这可能不是偶然,有可能是咱们暴露了,这是嫌犯有预谋地组织的暴乱。”
荀开低声道:“咱们要不要表露身份?”霍天鸿道:“不,即便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只会让凶手更加确认他的所做。”荀开边举着手往后退,边说道:“你在怀疑谁?”霍天鸿看向人群中一个围着围脖,包裹严实的人:“你看那个人,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喊,只有他围着围脖,什么动作也不做。”
荀开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根本过不去。要不我吸引他们注意,你去抓人。”霍天鸿道:“这么一队人,你怎么吸引,而且如果抓错了,这件事就不好办了,造成的群众影响不可估计。”荀开皱眉道:“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逃了?”霍天鸿道:“不,会有办法的。”两人已退到了院墙的狗洞旁边。
荀开道:“看来他们是一定要将咱们赶出这大院儿。”霍天鸿道:“那就先出去,知道那人在这里面就好,他跑不出去的。”
两人从狗洞退了出来。
这时候陆田夫在人群中举起手来高呼:“同志们,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了,我们这次一定要彻底把他们赶跑,如果每次都仅仅是赶出咱们家属楼大院,那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同志们,不要手下留情,咱们将他们赶回厂子里去,赶回他们的老家去,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力量,再也不敢来侵犯我们!”
霍天鸿回头一望:“不好,就是那个人。”话音刚落,人群已涌了出来,有的人从墙头翻出来,有的人从狗洞爬出来,墙在人群猛烈地攻势下,坍塌下来一半,人群彻底奔涌而出,势不可挡。霍天鸿道:“跑!”两人飞快地往街角冲去,过了拐角,霍天鸿抓住荀开,嘱咐道:“告诉同志们,不准与人民群众发生任何冲突。”荀开点头道:“知道了。”霍天鸿摘下口罩,脱下白大褂。
耳听得人群的脚步声已经到来,霍天鸿低头逆着人群走,待人群冲来,他侧身一转,混入了人群中,而后一指荀开:“大家看,那个穿白大褂的在哪里,快去追!”众人疯狂地奔去,荀开撒腿便跑。
霍天鸿站在原地飞速地扫视众人,他看到了有一人正试图远离人群,正是刚才怀疑的嫌犯,他快步向嫌犯冲去。陆田夫同时也看到了有一人在向他靠近,于是快步跑了起来。霍天鸿一路追赶,陆田夫边跑边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在穿过一条热闹的街道后,一下子蹿入了一条胡同。
霍天鸿追入胡同,一路往前找,却不见人,胡同里有两三户人家,门口还种着小树,胡同另一头是通的。霍天鸿左右一看,不见人影,预感到犯人已经跑了出去,于是冲出胡同寻找。霍天鸿刚走,陆田夫从胡同里一户人家的平房上翻了下来,他快步从进来的地方又出了胡同,向西走去,那里有一座公交站。
此刻一辆公交车到来,陆田夫快走几步上了车,车门关闭,公交车启动,陆田夫扶着扶手,透过窗户望见霍天鸿刚从小巷里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隐秘的笑,这一次,又是他赢了。霍天鸿站在小巷口,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咬紧了牙关,真是一个像刺猬般,胆小而又有攻击性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