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黎明的时候停了,樊茗一夜没回家,他从很远的一条山沟往家走,他想,他应该回家看看了。地上的泥土是湿的,他的脚底也是湿的,他没有穿鞋,他不知道鞋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鞋怎么丢的,这种感觉或许就是男人们常说的醉了。他只听说过喝酒会醉,没听说过淋雨也会醉,雨和酒有什么区别呢。
掠过起伏的果田,在上了一个小土坡的时候,他站在田埂上,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山尖上透出的一点霞光,他站住了,那道光好像刺进他的心里,扎出血来,而且还在不断深入。他感到像是有一大缸冬天在外冻了一夜的水,水面上结了一层比猪皮要厚的冰层,他掀开冰层,喝了一缸冰层下的水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缓缓地张开了嘴,一点红色从嘴里流了出来。他用拇指抹下来,放在面前看,是很红的红色。他将拇指冲着远处,确定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这是血,是真实的血。他曾听人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会有预兆的,有人会看到死去的人,有人会大病痊愈,还有人好好的,却突然就倒地不起了。樊茗将拇指上的血在衣服上抹干净,掰着手指算,或许他还不到死的年纪。
这时候他听到远处有牛叫,他急忙四下张望,却看不到牛,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但是他害怕,他的手脚一下子凉了下来,还发抖,他一下子卧在田地里,趴在干草上,像是个贼一样,不断寻找着,提防着。他想,也许走路并不是个好办法,他应该爬,慢慢地爬。于是他在田地之间,像一条长了四足的蛇一样,不断地爬行,在路过的土地和叶子上留下冷汗。
山尖上的那道霞光,像是伞一样,过了山尖不久就撑开了,伞骨散得满天都是,直直的,长长的,自一点向远处不断扩大。樊茗感到有一束光打在他的脚心上,而后感到灼烧,于是立刻将脚缩了回去,他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将上衣脱下来,罩在头上,将两手和两脚全都裹满泥巴,继续往前爬。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这样爬,才能带给他安全感,他的心只有稳稳地靠在地上,才不会感到阳光的穿刺。他的身子起起伏伏,越过雨水打出的泥坑,越过生满野草的荒地,越过堆满落叶的栗子地,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叫他。那个声音很是粗糙,像是砂砾打磨的陶罐一样,应该是个早起耕田的老男人吧。樊茗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往前爬去,那个声音又叫他,让他停下。
樊茗不肯,他还是向前爬去,两条胳膊还有两条腿,都在使力。老男人走过去,一把将他头上盖的衣服掀开了,而后说,这不是樊茗吗,为什么要装作蛇一样,在田里爬。樊茗急忙将衣服拿过来,盖住头颅,而后说,他不是,他不是樊茗,也不认识樊茗。老男人说,他不可能认错的。樊茗说,他错了的,他的眼睛已经老了,看不清了,否则不会连现在是黑夜都不知道。
老男人问,现在是黑夜吗?樊茗说是的,黑夜里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老男人能看到,证明他的眼睛的确是瞎了的,不好用的。老男人摸着眼睛问,瞎了还能看到东西吗?樊茗说可以的,只不过瞎子看到的,并不是真的,而是梦出来的。老男人问,他是瞎子吗?应该怎么治。樊茗说,可以盯着太阳看,疼也不要停,什么时候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睛就好了。
老男人于是站在原地,仰起头,盯着太阳看。樊茗转过头,继续往前爬去。他看到一只蚂蚱从他面前飞过去,于是停下来,盯着蚂蚱看,直到蚂蚱消失。他好像在害怕,害怕蚂蚱突然开口跟他说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在路过一片盖满落叶的田地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牛叫。他浑身都缩了起来,而后爬在原地,一动也不会动了,落叶堆积在地里,很厚很厚,他甚至感觉有些舒服,像是棉被一样,如果混在这之间,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吧,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个人。
一头老黄牛缓步走来,赶牛的人在后面,用鞭子时不时鞭打着它的屁股,牛蹄子踩踏过樊茗,先是前蹄,再是后蹄,而后继续往前。待人走远了,樊茗方才将头从深埋的落叶里抬了起来,他的嘴唇发白,两只眼袋耷拉着,背上烙着一个深深的蹄印。他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但当他两只手同时使力,也无法向前时,他才意识到,给他印上印子的牛,可能有着很大的蹄子,把他踩进了土里。
樊茗感觉不到陷进土里的下半身了,可能是被牛蹄子给踩麻了,他于是伸长臂膀,想要抓住什么,以此来脱身。能够到的,也只有一根树苗了。
他用力拽住树苗,树苗却被他给连根拔起,土沫子飞溅了他一脸,他握着树苗,这是一根还未长大,但已有许多根系的树苗。他已许久没吃东西了,他将树苗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像是苦菜,但没有苦菜那么苦,像是萝卜,但却没有水,干巴巴的。他吃了一些,吐了一些,吐出来全都是嚼烂的,他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种树,而后吃它的果子,而不是直接吃数不清的树木啊。
樊茗嘴里发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从嘴里挤出带着土腥味的吐沫来,又咽下去。他抬头看了看,空中的黑暗已退得少见了,日头散得很匀,像是抹平了的马粪一样,看不出浓淡轻重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啊,是最危险,最难渡过的时候了,人们要倾巢而出,像是马蜂一样,奔着田地里去了。而他此刻,却无法动弹,被困在泥土里,走不出去,他无法想象他会变成什么。
或许是一件展览品。
人们会指着他说,你们瞧啊,那就是樊茗,跟小寡妇睡觉的樊茗啊,他就连下雨天也不闲着的,和小寡妇在麦田里,裤子还没脱就叫人看见了。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啊,他会不会像牛一样大,一样猛烈啊。
或许是一个玩笑。
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啊,像头闷在罐子里的臭咸菜一样,不打开不要紧,一打开,酸臭熏天啊。之所以会这样,一定是因为,他就是一个用裤裆子思考的男人啊。裤裆子是臭的,他自然也就是臭的,他比没洗的裤裆子更甚。
或许是一个傻瓜。
啊,是那个被小寡妇玩了的傻瓜啊。只要是寡妇,不论大小,都是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谁去摘都可以的,甚至带回家去养一段时日,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却被人家像牛一样,用鼻环牵着走,手和脚还有嘴巴都不听使唤了啊。
樊茗想了无数种或许,他不知道哪一种会发生,也可能会同时发生许多种,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发生的。一夜,是太阳坠下又升起,这时间无论什么事也足以像雾一样散开了,所有人肯定都知道了他和林朦的事。说不定根本用不了一夜,在雨还未停之前,他所犯下的“罪恶”就已经像雨水一样,在山里传开了,流得满地都是,挂得满树都是,连河流里的石头都听闻了。
他每每回想起,他昨日打了二子,他都会觉得后悔。二子为了报复他,一定会将这件事撒得满天都是,让所有人都知晓,甚至包括卧床不起的老妇。他想,他当初应该跪下来求二子的,这样或许这件事就不会传出去,他也不用躲在这里,丧失像人一样行走的权利。可当他每次一想到二子那张嬉笑的脸皮时,他就又觉得打得对,应该打,连朋友的秘密都不能保守的人,怎么还能称为朋友呢。
比敌人更可恶的,是背叛的朋友。
樊茗的五指死死地扣在地上,他已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他还能出得去的话,他一定要在死之前,用一把最为锋利的刀子,将二子的舌头割去,那样的话,二子就永远也不能说话了,这就是二子要为其做的事,付出的代价!
樊茗想到这里的时候,这片田地的另一端有了动静,一人一牛正在犁地,人在后面推着,牛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犁铧深深地嵌在土里,经过的土地被翻起来,露出更里层的深色。牛路过樊茗的身旁,然后是人,牛的鼻子没有闻嗅到,人的眼睛也没有看到,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脚下还有一个人。
犁铧在地上留下一道很深的沟壑,待一人一牛转过身去,樊茗发现,他的一条腿已经被刨了出来,能够活动了。他用力地一蹬,嵌在泥土里的身姿活动开来,他又可以爬了。就在此时,犁地的男人惊奇大喊,那是不是樊茗啊。樊茗浑身一颤,猛地僵了下来,他明明没有露出头啊,为什么别人能够认出他。
他听到那人说,你的事情啊,我们都听说了,即便你不用露头,我们也是认得你的啊。樊茗不敢回头,他不想知道身后这个人是谁,他只想再次将身体嵌进土里,一动不动,甚至短暂地丧失呼吸,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人笑了笑说,樊茗啊,你真是厉害啊,你做了许多男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啊,就好像觊觎路边树上熟透了的,发红的果子一样,即便知道这样做不光彩,可没有人看守的时候,任谁都想去摸一把,摘一个的,唯独你不一样啊。那人还想继续说,可樊茗已无法再听下去,他将盖在头上的衣服死死系住,包裹住头颅,堵住耳朵,两手两脚一齐使力,不停地向远处爬去,未曾回头。
不知爬出去多远,樊茗停下了,他的十根手指都已见了血,裤子也磨破了,他停靠在一个小土坡上,远远地能望见家,土坡下面有一条小溪。他爬到小溪旁边,先是像牛一样,伸出舌头来,在流动的溪水里喝了个饱,而后挖起溪水旁的湿泥打算把脸再抹严实一些,让谁都看不出来。他明白,接下来这一段路是最难的,他不能让熟人看到他,甚至连影子都不行,说不定二子就躲在某一个角落里,一直朝他家的门前窥视着,等着他回去,好奚落,嘲笑他一番。
正当他往脸上抹泥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樊茗啊,你怎么在这里,你做的事真的太精彩,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樊茗愣住了,往脸上糊泥巴的手缓缓地落下来,而后拿起衣服,盖住脸,躬着身子,说道认错了,认错了,他不是樊茗,他不是的。那人却笑道,怎么可能不是,除了樊茗,没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啊,樊茗应该把脸洗干净,而后大摇大摆地走。
樊茗明白,这是一种嘲笑,一种讥笑,但他努力不去听,他使劲地勒着衣服,死死地盖住耳朵,可那人的声音好像一直隔绝不断,就像蚊子一样,一直在耳边飞转。樊茗感到呼吸越来越局促,胸口里好像憋着一口气,就像大雨前布满乌云的天空一样,没有一丝风,嘴巴眼睛还有舌头都要闷得冒出烟来。
他一下子向小溪里扎去,身子向下,卧在里面,漂了起来,溪流缓缓,往家的方向漂去。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水堵住了耳朵,他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放松。溪水流动着,清洗掉了他脸上和身上的泥巴,他也懒得去管了,他只想享受这最后的清净,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敢想象七枝见到他后,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来,他只能祈祷,在水里祈祷,吐出一堆泡泡来。
溪流要拐弯了,水里的樊茗也漂不动了,他知道,溪流变窄的地方,就是家门口。他从水里探出头来,而后爬上了岸,他的脸上没有泥巴,身上也没有,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赤裸裸地,他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他无法躲藏。
这时候院子的门开了,一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子,满脸嬉笑而二子。樊茗盯着二子,一阵麻木的痛觉涌了上来,他仿佛在这一瞬,丧失了对一切的掌控,这时候即便有人扎他一刀,他也不会动。
七枝跟了出来,好似在送别。
他已经想象到了,二子已与七枝彻夜畅谈,将他如何和小寡妇偷情,还有如何打人的事,全都说了出去。樊茗甚至还想象到,二子如何巧舌如簧,将他的悲惨深化,将打人者描述得邪恶无比,还一边比划,一边讲述,就好像山里那个死去的说书先生一般,说得铁马金戈,似在眼前,能让人拍腿叫骂一样。
二子说完,转过头来,好似发现了樊茗,他向樊茗走来。樊茗还记得,他曾有过一个想法,就是割了二子的舌头,可他现在好似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甚至连动一步都困难。樊茗此刻发现,他是一个连作恶都需要正当理由的人,他连成为一个恶人都不合格,如果他有这个本性,应该在昨日就杀了二子。
二子走到他面前,嬉笑的脸冷下来,而后面带愧疚地说:“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樊茗没有说话,只是惊诧地盯着二子,二子继续道:“你知道吗?昨天大雨,有一截山头被冲垮了,要是你当时没拦下我,我一定会急着去把你和小寡妇的事,告诉所有人,然后就会被倒下的山头……压死。”
二子道:“那截山头,离着你揍我的地方,不远。对不起,我们是朋友,你救了我,我却还想着,将你的事,告诉山里所有人。我是个混蛋,该死的混蛋,像是撞了主人的牛一样,你惩罚我吧,骂我,打我,打死我也好啊!”
樊茗愣住了。二子说:“我跟所有人说,你救了我,不顾一切地救了我,其他的,我什么也没说,你就当我没看见,就当我忘了。就算我以后再看见,我也不会说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如何报答你也不为过的。”
二子说:“我该走了。”
二子转身离开,樊茗看到七枝在向他招手,好像在欢迎他回家,他僵硬的步子缓缓放开来,一切宛如梦幻。他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脸颊有些抽搐,是悲苦之下,无法承受忽然袭来的喜悦而带来的抽搐。
溪水,还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