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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铜锣

_一面旧铜锣,发出震耳的响动。

新铜锣的声音更脆,旧铜锣的声更浑浊,但却更大,樊茗曾听人说过,但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那人说,女人啊,就像是这锣一样,越不更事的越有意思,可那意思不一会儿就过去了,更事越多的,看上去越旧,但其中回音不断,是令人久久不能忘的。樊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话,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该想什么,做何表情,他只得继续迈着步子,走在前头,敲打着铜锣。

樊茗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列成一支队伍,在山间行走,队伍很长,也很密,远远看去像是一条黑色巨蟒。蟒每挪动一下子,都伴随着锣声,樊茗必须要在上一个敲出的锣声消失时,敲响下一锤,否则,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要被更后面的人,狠狠地甩上一鞭子。要上坡了,樊茗踩中了一块小石头,于是脚下踉跄了一下,就这一下走错,便误了锣声。他只听到空气裂开,然后鞭子结实地抽在人背上的声音,他的脖颈不禁发颤,嗓子紧起来。

他不敢回头看,他不知道林朦和楚青山,正用一种什么样子的眼神看着他,他只得继续走,继续敲手中的锣。林朦和楚青山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奸”字,两人有四只手,四只脚,这四只手都用绳子连在一起,脚也是。樊茗的脖子上也挂着牌子,是一块很旧的牌子,正面写着“偷牛贼”,但现在正面成了反面,写着“打人者”,挂在一个新的脖子上。

樊茗打了二子,所以成了打人者。如果二子没事,樊茗也没事儿,可二子有事儿,二子傻了。那天樊茗举着鞭子,就去打二子,二子就跑,樊茗就追。二子跑着跑着,就掉进了一口地瓜井里,等到人追上来,把他拉上来,才发现他变傻了。走路疯疯癫癫的,说话也是,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虽然二子不是被樊茗打傻的,但如果樊茗不打他,他也不会跑,所以樊茗便被冠上了打人者的称号,并负责在“游山”的时候,走在最前面,敲响铜锣,引得人们出来看。

樊茗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敲锣敲不对,为什么要打林朦和楚青山,他更不明白,二子只是掉进了地瓜井里而已,怎么就傻了。他这时候才发现,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看到一路上,有很多人站出来看,有的站在门口,有的站在坡上,还有的爬在树上。他真想把这些人都赶进院子里,赶到山沟里,赶到草丛里,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这样想着,可也只是想着,他办不到,于是他敲得更大声,把用来赶人的力气,全都用在了敲锣上,一下,两下,锣碎了。

樊茗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然后他就被几个人抬着,身不由己了。他感到身子起伏,不知道这些人要把他抬到哪里去,后来他感到像是在飞,一下子跃起很高来,又坠下,坠落在一个泥坑里。泥土很臭,也很粘,他闻了,嗅了,才知道不是泥,是粪,是可以让树木长得高大,结出很好的果子来的粪。

他的眼睛里是一个棚子的顶,他现在明白,他是躺在粪坑里的,粪坑上面架着一个棚子,通常只有很大的粪坑,才会搭一个棚子来防止浸水。人们通常会把各种粪水堆积起来,放在一个坑里,然后把粪“养”起来,样同沼泽。粪也是可以长的,等粪长得很好了,就可以下到地里,养好的粪要比新粪好用的多。

樊茗看到眼前有很多的黑点,应该是很多小飞虫,那些飞虫往他眼睛里,鼻孔眼里,还有耳朵眼里钻。他感到难受,想要坐起来,可刚一动,身子就往下沉,转眼间半边身子已没入粪中,他于是不敢再动。这时候他听到有脚步,又听到粪水滴落在池子里的声音,于是他说,不要倒了,再倒的话,就要淹死了。

一个如枯叶般死寂的声音回应他说,不是倒,是舀,他正在用一个瓢,往外舀,只不过有一些粪水撒了出来,滴落在了里面,樊茗仰着头,看不见,所以以为他在倒。樊茗问,舀出去做什么。那人说,是吃。樊茗问,吃得饱吗。

那人说,吃有两种,吃得多就能饱,但有人发现他偷吃,他会挨打,然后和樊茗一样,被挂上牌子,扔进去,吃得少的话,那就不叫吃,叫尝,他在尝这粪好了没。樊茗问,什么叫好了。那人说,如果粪的味道发酸,那就是没好,如果发苦,那就是快好了,如果发甜,像甘露一样好吃,那就是好了。

樊茗说,他没尝过粪什么味道,但他可以肯定,粪绝对是不可能发甜的,就算天天吃甜的东西的人,拉出来的粪,也不可能是甜的。那人说,不是的,他常吃,所以可以很轻松地分辨各种粪的味道和“熟度”,粪养没养好,他用舌尖一舔就知道了。这些粪还是苦的,距离变甜还要有一段时间。樊茗问,一段时间是多久。那人说,七天。樊茗说,他怎么知道这么准确。那人说,他已在这里呆了很多年,看了很多年的粪坑,所以粪什么时候长成,他一清二楚。

樊茗说,听他的声音,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嗓子有些干涩,想必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吧。那人说不是的,如果樊茗能够歪一下头,看到他的话,就知道他不仅不老,而且生得精壮,一般的男人都没有他壮,而且他今年才三十多一点。樊茗说,他没办法歪头的,连动都不能动,否则他就会沉下去。那人说,不动也好,人一动就容易出事。樊茗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去。那人说,出不去的,躺在里面就是死路一条,他见过人挣扎,还没等摸着坑边,就光剩一双眼睛了。

樊茗问,如果用棍子呢,或者是绳子,把坑里的人往外拽。那人说,这样的他也见过,可不论怎样,人都是不可能不动的,只要一动,哪怕是被拉着,也是会沉下去的,坑太深,粪太绵密,像是雾一样,驱散开了,又立刻盘旋在四周了,没办法除去的,糊在鼻子和嘴巴上,还没等拉上来,人就已经被淹死了。

樊茗说,他不动的话,也会死的,会饿死。那人说,饿死是最难受的,等樊茗实在受不了了,可以挣扎一下,然后淹死,那样好过一些。樊茗说,淹死会吃得很饱。那人说,吃饱总比吃不饱要好。樊茗问那人,叫什么名字,他想知道,死前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是谁。那人说,他没有名字的。

樊茗问,为什么。那人说,他不需要。樊茗说,人都需要名字的,否则别人怎么叫你。那人说,可以叫“哎”或者“你”之类的。樊茗说,人都要有名字的,否则跟别人提起的时候,没法称呼。那人说,樊茗会死在这里,不会遇到第三个人。樊茗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很饿了,但要饿死,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他会感到很闷的。

那人说,那好吧,他没有名字,就叫他无名吧。樊茗问,无名为什么不需要名字。无名说,这还要从他杀了一个女人说起,樊茗问,他杀过人。

无名说,是,他是杀过一个人,只不过这是别人认为的,其实他并没有杀人。樊茗问,那杀人的是谁。无名说,杀人的就是他。樊茗说,没杀人的是他,杀了人的也是他。无名说,别人觉得他杀了人,他觉得他没杀人,可人确实又是他杀的,这是一件很难讲的事。樊茗说,他为什么要杀人。无名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在杀人以前,是有名字的,叫磨盘狗。樊茗问,为什么叫磨盘狗。

无名说,他的父亲就没有名字,所以他也没有,后来有一年冬天,冷得很,庄稼都冻死了,他的父亲带着他去偷东西吃,叫人发现了。主人家就让他们叼着绳子,拉磨盘,山里人喜欢用这种法子捉弄人。他父亲又冷又饿,偷着吃的东西,全都给打了出来,没拉几下,就死了,于是他只得继续拉。他偷着将父亲藏在怀里的半个窝头吃了,然后拉了很久,拉不动了,就趴在了地上,像狗一样爬。主人家的闺女觉得他可怜,于是不让他继续拉了,把他带了回去。

女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没有名字,女人说,他这么擅长拉磨,趴着很像她曾养过的一只狗,就叫磨盘狗吧。磨盘狗此后便专门拉磨,冬天下着大雪在院子拉,女人站在屋子里,一边看着磨盘狗,一边绣花。磨盘狗拉着觉得热,于是就把上衣脱了,女人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直看着。石磨旋转着,一圈又一圈,磨盘狗很快趴在了地上,浑身大汗。他实在是热的不行了,于是把裤子也脱了,就这样光着在雪地里拉,女人忘了绣花,知道针扎了手指,才缓过神来。

她透过窗子,跟磨盘狗说,这样会冻坏的。磨盘狗说,可是他很热。女人说,人不是听话的种儿,外面冷,所以身子热,屋子里热,身子也就凉快下来了,到屋子里来吧。磨盘狗听了说,他没办法到屋子里去的,那是女人住的地方。女人说,没关系的,现在她父母都已出去了,不在家里,等到人回来,磨盘狗再出去便是了。磨盘狗说,他还是不能进去,如果歇息的话,活儿就干不完了。

女人说,再干下去,他会热死的,不差这一会儿。磨盘狗于是进了屋去,女人让他坐下。磨盘狗坐下,女人又让他跪下,磨盘狗便跪下。女人说,他真的很像一条狗。磨盘狗问女人,她那只狗怎么死的。女人说,是不听话,冻死的,所以磨盘狗只要听话,就不会死的。磨盘狗问,怎么才算听话。女人说,听话就是出力,出力就是听话,磨盘狗现在要出力。磨盘狗说,他已在磨盘上出力了。女人说,现在不同了,磨盘是死的,现在他要在人身上出力,力要更大。

女人于是把窗户关上了。

等到主人夫妇回来的时候,磨盘狗坐在地上,手足无措,他光着身子,女人也是,只不过女人已经死了,死在床上,床塌了。主人问磨盘狗,怎么回事。磨盘狗说,女人让用力的,他便用力,女人说力不够,他就使更大的力,女人说还是不够,要使出必拉磨更大的力,于是他便使了,没过多时,女人使劲儿吼了一嗓子,而后一下子没了气,床随后也塌了。主人说,他杀了人。

磨盘狗说,他没杀人,是女人让他这样做的。主人说,不管是谁让他做的,他就是杀人了,杀了人,就不能待在这里了。主人于是给他的脖子上挂上牌子,而后骑在驴子上,赶着他去山里游山,他侥幸没死在山路上,回来后被人扔在一个院落里,这个院子里有一间屋子,还有一个巨大的粪坑。从此他便在这里看粪坑了。没名字的养粪老人教他如何尝粪,如何判断粪养到了什么程度。

他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养粪。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拉磨那么大的力气了。老人告诉他,粪如果不搅,是不可能养好的,必须要搅,就像土地一样,必须要翻。这么一大坑粪,用棍子是搅不动的,胳膊粗的棍子插进去晃一下直接就断了,腰那么粗,又十分结实的棍子,人摇了两下,手就磨破了,鲜血淋漓,也是没法用的,所以一般会把猪放进去,然后用烙铁,烫猪的屁股,猪就会疼,疼了就发了疯似的,在粪坑里猛钻,一个劲儿地挣扎,粪也就匀实了。

可惜一头猪只能用一次,一次也搅不了多少地方,所以就只能等。磨盘狗问,要等什么,老人说,等人来,等有人被扔在粪坑里,那人就会挣扎,人的力气要比猪大得多,所以粪也和得更匀实。用人养出来的这种粪,叫人粪,是非常好的,可以换到很多的粮食。老人说,他专门帮人养粪,有人把粪送到这里,他就养着,约好日子,等养好了,人便来取,养出来的庄稼要拨一部分给老人。

磨盘狗问,这里又没有锁,老人为什么不出去。老人说,他不是出不去,而是不知道去哪里,即便出去了,一步也走不了,不信的话,磨盘狗可以试试。磨盘狗不信,于是打开了院门,他只是看着外面,便感到荒凉,感到莫名的空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只是站在门口,站着,什么也不做,他问老人,这是为什么。老人问,磨盘狗知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磨盘狗想了很久,说不知道。老人说,等什么时候磨盘狗知道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了。磨盘狗说,是不是他知道了为什么活着,就知道要去哪里了。老人说,等磨盘狗知道了,他就不会想去任何地方了,他会死在眼前的粪坑里。

磨盘狗不懂,问老人为什么。老人说,人最明白的时候,也是最糊涂的时候,磨盘狗什么时候想死在这粪坑里了,就等一个人来,等人来了再死。磨盘狗又问,为什么,老人说,他见死不救过很多人,每次见有人在他面前死,他都会做噩梦,梦里会有一颗脑袋冲着他笑,久而久之,他一睡下,梦里就有很多脑袋。他现在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于是他要死了,老人说完,便跳入了粪坑。他在里面使劲浑身力气挣扎,把粪搅合得很匀实,那一年磨盘狗得了很多粮食。

老人死了,磨盘狗也就没了说话的人,时间久了,他觉得名字没用了,于是便忘了,就像他不知道老人的名字一样。樊茗问,为什么老人说,他想死的时候,要等一个人来。无名说,老人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于是做了他想做的。

无名说,现在他也知道他想知道的,也应该做他想做的了。他有一件事要跟樊茗说,就是他其实被送来的时候,已被主人割去了一半舌头,所以说话才沙哑,也是因为少了一半舌头,所以根本尝不出粪的好坏,养到了什么程度,但他说粪甜,却没有人真的怀疑,只要他几句话,人们便信了。

无名说完,一下子跳入了粪坑中,他用力地在里面游动,紧接着樊茗感到身子一下子被举了起来,无名推着他,一直将他送到边缘,而后便推不动了。樊茗抓着坑缘,爬了出去。他回过头,无名只露出一个头在粪坑里了。樊茗问,为什么。无名说,他当年也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现在他也要跟樊茗说,人最明白的时候,也是最糊涂的时候,樊茗什么时候想死了,就走出去,死在春天里。

无名说完,头便沉了下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