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散满天际。
“领导,您这是什么意思?!”
冬风从窗户的夹缝里吹进来,像是一台很老的,将要停下的鼓风机,仍在苟延残喘,霍天鸿站在桌子前,瞧着楚解放。楚解放拍案而起,大喝道:“够了!这里是警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行侠仗义吗?”
办公室的门关着,声音却响彻了整个楼道。
霍天鸿大声道:“我不明白……”楚解放抢断道:“你不明白什么!警察可以打老百姓吗?我们是人民卫士,是保护他们的,不是打他们的,警察打人,那成什么了?”霍天鸿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不是荀开先动手的,是别人打的他,他就不能还手吗?他就不能防卫吗?一个人民警察,就这样眼睁睁地挨打吗?那个男的他就不是打人,这是袭警。”楚解放道:“是,是袭警,可荀开是防卫吗?把人家放倒了,为什么还去打?这点分寸他都不知道吗?”
霍天鸿道:“领导,你要知道,荀开是个好同志,你不了解,还是我不了解,或者说咱们单位谁不了解他,他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会出手打人吗?”
楚解放用手戳着桌子道:“荀开打人是事实。”霍天鸿不再说话,一口气噎住了,楚解放两手撑着桌子道:“你以为我想让这样一个好同志,回家休息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警察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查案子需要人手吗?我比谁都清楚,局里的每一个同志的思想状况如何,我都一清二楚,这是我作为一个领导,应该做到和了解的,但荀开是单纯地打人吗?”
霍天鸿迟疑道:“他……”楚解放从茶杯下拿出一份文件来,甩到霍天鸿面前,指着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人,为什么起的冲突,他是以警察的身份去帮人平事儿!人家不愿意和解,他就搬出警察的身份来压人家,你说,如果是你,有人这样压你,你能不生气吗?现在这个社会人人平等,可荀开呢?他是一个警察,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就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休假这么简单了!”
“我相信荀开,他绝不是……”
“这是作风问题!”
“我不明白。”
“一个人的思想如果出了问题,即便他能力再强,也是不能到岗位上来的,我们警察不是机器,是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想法,荀开并没有很好地把控他的想法。他如果是以一个亲戚的身份去的,那谁也无话可说,可他呢,他亮出了他的身份,他甚至想要凭借这个身份,找人家单独谈谈。你知不知道,现在人家都说,我们警局里有黑社会,蛇鼠一窝,包庇同僚。”
“可是……”
“可是什么?你觉得你这个老朋友很可怜是吗?那你有没有觉得那些走投无路的罪犯也很可怜啊,他们有多少人是被逼着走上犯罪道路的,你觉得他们可怜吗?他们损害了其他人的利益。荀开作为一个警察,知法犯法,搞特殊,搞身份欺压,这就是一种‘犯罪’,一种柔软的犯罪,他会越来越依赖这个,而这个最终会像一条绳子一样,在一个特定的时刻,紧紧地勒住,把他勒死!”
霍天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而后低着头,两手摊开道:“我总觉得……荀开不是这样一个人,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楚解放叹了口气,走到霍天鸿旁边坐下:“你不愿意相信,我也不愿意,可证据摆在这儿。”
“办案要讲证据,打人要讲证据,撞车要讲证据,就算死了,还得去签字,登记,告诉人家你死了,这也是证据,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多证据。”
“你觉得警察是什么?”
“警察……”
“观察现场,寻找线索,破解谜案,还是腰揣手枪,冲进现场,解救人质,伸张正义,再或者看到不合规的,违法的,批评教育几句人家。”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在想,这警察,不就是去现场走一走,没事儿就坐着喝喝茶,又或者抓几个人来问一问,对了扣着,不对放走吗?有什么的。”
霍天鸿不语。
楚解放拍了拍他的后背。
“警察是一份工作,工作之外,也是个普通人,也是有生活的,但工作和生活,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如果把工作代入了生活,可能会影响家庭,如果处理得当,尚可挽回一二,可如果把生活代入了工作,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楚解放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下看去,一个人正靠在大厅入口处,呆呆地发愣,好似一具立着的尸体:“他在下面等你,去吧。”
霍天鸿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刚走出去,发现李小禾站在门口,他看着李小禾,李小禾道:“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李小禾手拿着一份文件,走进了办公室,霍天鸿瞥见了文件上的字:检讨书。他回头望着李小禾,李小禾却转身将门关上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霍天鸿晃晃悠悠地走在楼梯上,楼梯上的人有上有下,他一阶一阶地走着,他感到眼皮发烫,眼珠也是,他走着走着,忽地一下跌在了地上,路过的人见状,急忙来扶,霍天鸿却自己扶着扶手站了起来:“没事儿,没事儿。”
他慢慢地走,从楼上一直走到一楼,他看到了大厅入口处,荀开的背影,他不知怎么的,不敢松开扶住楼梯扶手的手,他害怕面对,他不知道如何张口,跟荀开说,仿佛手里握着的冰冷的扶手,是一根牵动着命运的绳子。
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荀开转过头,看到他了。他缓缓地走过去,从黑暗走到阳光下,走到大厅出口。荀开焦急地问:“怎么样了?”霍天鸿眼神顿了顿,嘴里不停吞咽着唾沫。荀开怔了怔,眼睛忽地瞪得很大,像是散了架的灵魂从五官里飞泄出来一样,散向了天空。荀开低下头,叹道:“还是……还是不行是吗?其实,其实我知道的,谁去说,都没用的,对不起,真是麻烦你了。”
荀开转过身去,往外走去,霍天鸿道:“那个,小蝶不是,她今天……今天来接你……就……”荀开摇了摇头:“没了,什么都没了,她以后不会再跟我见面了。我是个罪人,我在她眼里,现在不如那些,那些有钱的白痴。”
荀开一步一顿地朝着警局外走去,霍天鸿跟在他后面:“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可以重来的,或许只是短暂的休假,正好你也累了不是?应该休息休息了,你这么优秀,这么能干,还马上是要晋升的人了,不会这么就那什么的。”
荀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虽小,但影响却很大,我都懂的。天鸿,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要晋升吗?这么想要立功吗?我已经人到中年了,没有什么高人一头的地方,家世,背景,我都没有,我甚至没有个……正儿八经的老婆。”
荀开失魂道:“我就是不想,一辈子都让人家呼来唤去的,我不想我五十岁的时候,见了那些个比我年轻不知多少的毛头小子,跟他们点头哈腰,跟他们叫领导,我不想。你知道吗?我为了跟小蝶在一起,我天天在人家面前装孙子,我这么装孙子,就是希望,等真正结婚了,我能不用装孙子。”
荀开走到大院门口,站住了脚步:“可是呢,现在我,我……天鸿,你要记住,人啊,人是……人是很复杂的,人最可怕的是,以为自己了解自己,可你知道,人是不能对自己开刀的,你划不准,刀永远在别人手上。”
霍天鸿望着荀开的背影,愣住了,荀开摆了摆手,独自走出了单位大院,余晖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很老,像是一个濒死的老人,蹒跚着。
荀开走了几步,抬头看到两个人,是两个穿着朴素的农村老人。女人道:“儿啊,咱们回家。”荀开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女人,男人上来揽荀开的胳膊:“儿啊,听你娘的,咱们回家。”不知道是不是余晖太过刺眼,荀开的眼角流下泪来,他大声叫道:“当初叫我不要考警察的是你们,叫我回家种地的是你们,我好不容易当上警察,叫亲戚来找我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夫妇两人站着,愣着,两手放在身前,交叉着。荀开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吗?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可你们呢,找了两个亲戚来,我说了我帮不了,非要我帮,还反复打电话给我,显着你们儿子有能耐,是警察吗?!”
荀开痛哭大喊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儿子被抓的时候,你们那两个亲戚为了摆脱干系,说跟我不认识,说是我自己找上门的,就是为了赚他们那一卷子钱,还说那些钱是我收受贿赂的罪证。你们知不知道,他们最后还把那卷子钱拿走了,拿走了啊!”荀开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不断吼着:“拿走了,拿走了!”
泪水打在地上,填满了地缝。
余晖很烈,烈得像酒。
2
日头会落,又会升,月亮会落,也会升,陆田夫在一片夜色的时候出发,穿过黎明,在太阳刚刚照满天际的时候,到达了城南的十字街。
十字街就是十字街,有两条竖直相交的街道,街道附近,全是商铺,只不过这里的商铺都没有那么大,很是很小,都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像是一排排古老的书架上,陈列了很多不相干,也看不懂的旧书一样。这里有家电维修,也有五金商铺,还有水果批发,干什么的都有,一栋楼里可能有十几家铺子,看着是普通的住户,敲开门发现,这户人家的另一端可能是个卖炊饼的窗口。
陆田夫知道,这里人多眼睛也多,是最容易被跟踪的,于是在左瞧右看之后,走进一间位于两间五金店夹缝里的衣帽铺子,铺子的牌匾是歪的,上面的字已不太清晰。门口的地面上有很多鞋印,陆田夫进去后什么也不说,转过身看了看门口的一排衣服,上手就摸,带着胡茬的老板迎过来:“兄弟,看什么?”
陆田夫用压得沙哑的嗓音回答道:“我看这门头很旧了,这店年头不少了吧。”老板道:“兄弟真是好眼光,十几年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从不欺客,坏了咱们给缝,给补。”陆田夫点点头:“越发冷了,身上的旧了,想要点新的。”老板搓了搓手,笑道:“兄弟,你真有眼光,放在门口这一排,都是最新的,我刚刚进的货,好着呢,绝不重样。你看看什么好,我给你拿新的。”
陆田夫点了点头:“我这个人吧,岁数也不小了,有孩子有老婆,朴素点好,穿那些新的,别等把孩子带坏了,你给我配一套卖得好的,大家都在穿的,最好是街上十个人,有九个人穿的。”老板道:“我见了这么多,您是最会买的,大家都穿,这才说明质量好,款式耐看啊,好,我这就去给您挑。”
老板去挑衣服,陆田夫就一直在门口站着,观察着,等老板拿了几件衣服出来,陆田夫试都没试,看了看便问:“多少钱?”老板走进柜台,拿起账本,算道:“兄弟你如果都买的话,我这个,给你算……”老板没等按动算盘,就看到几张钞票拍在了柜台上,他是生意人,扫一眼便知道,这些钱足够了,太足了。陆田夫道:“够了吧。”老板急忙道:“够了够了,都用不了那么多。”
陆田夫道:“够了就好,给我把衣服装起来吧。”老板道:“我先给您找钱,别等忘了。”陆田夫道:“不用了。”老板一愣:“啊?您的意思是……”陆田夫压低了帽子道:“公家的,发票多开点。”老板点头道:“哦哦,明白,明白。”老板去柜台里找发票,陆田夫问道:“我听说,这附近有棋牌室?”老板点头道:“是啊,有不少,但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家。”陆田夫道:“春风。”
“春风?”
“怎么了?”
“哎呦,您怎么找那个啊,那个年头可久了,我记得也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棋牌室叫人给查封了,再没开过,您是听谁说的啊。”
“一个朋友,说那里能玩钱。”
“这样啊,现在您要找,可是麻烦了,因为这个现在咱们城市的发展吧,一天一变,很多旧铺子,就叫新的挤在里面了,您瞧我这就是。”
老板从柜台里翻出一本旧发票来,正要写,陆田夫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来,盖住发票:“带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