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打在地上,打在柴火上,也打在脊背上,樊茗光着背,在太阳底下劈柴,他坐着马扎,用斧子劈,左手边是没劈的柴火,右手边是劈完了的。劈完了的木条很细,这样的已有不少,在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了。汗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流到肚子上,灌入裤裆里,又从裤腿里流出,滴落在地上,蒸发掉。
樊茗盯着眼前的木块,好像那些木块就是一块块的嚼子,他用力地将他们劈碎,然后堆在一旁,他打算生起一把大火,把所有的嚼子全部烧光,这样子就再也没有嚼子会含在林朦嘴里了。他想,他应该去跟林朦说的。他要说,他那天之所以没有承认,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他嗓子哑了,他嗓子之所以哑了,是搬石头累的。他说不出话来,所以才没有承认,否则,他一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才是偷情的那个人。拉着磨盘的不应该是林朦,而应该是他。
樊茗这样想着,然后感到了一丝疼痛,他看到斧把儿变红了,于是放下斧子来,看到了被划伤的大拇指,一滴红色的血滴涌了出来。他将拇指靠在嘴边,轻轻地舔了一下,然后感到苦涩,他的血是苦的,他不明白,于是又用力地咬手指,挤出一些血来,放在舌尖上,依旧是苦的。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在麦田里目睹了那件事以后,他尝什么都是苦的,只是他没想到,竟然连他自己的血,也是苦的。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舌头一阵发麻,好像那些吃进去的血已经把苦涩涂抹在整个舌头上了。他突然觉得恶心,苦得受不了,于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然后伸出舌头来,大口大口地干呕,他越来越感觉,嗓子里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在阻塞着他的嗓子。
他想,或许就是这个东西,让他那天在麦田里,什么都没说出来,就是这个东西,让他想说却不能说,这个东西或许是一个嚼子,藏在他嗓子里的嚼子,现在他要把它吐出来,只要吐出来,一切就都没事了。他用力地吐,感到嗓子像针扎的一样,而后用力地捶打胸口,他感到了,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
他两腮鼓起,大吼道。
“我不是胆小鬼!”
他说完之后,一下子呕出一团气体来,嗓子通畅了,那根嚼子也仿佛消失了。他低下头来,四处寻找,却并没有发现吐出来的嚼子。
他趴在地上,两手捶打着地面,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一直阻塞他嗓子的那根嚼子,就是胆小鬼这三个字,他想到了,但他不相信,他明明不是胆小鬼,为什么胆小鬼又会成为阻碍他说话的嚼子,他一定是把嚼子吐了出来,只是吐得很远,找不到了而已,他只要花些时间,是一定可以找到的。他必须要找到,然后拿着那根嚼子,去跟林朦说,他并不是故意不承认的,他不是真正的胆小鬼。
樊茗一下子将四肢都贴在地上了,他像一条蛇一样,一边缓缓地游动着,一边四处搜寻着,他想,像这样细致入微地观察下去,一定可以找到那根嚼子。有沙尘跑入他的嘴里,沙尘也是苦的,苦得让他流下泪来。他很快也尝到了,泪也是苦的,他这次并没有感到呕吐,只是想喝水,他跑到水缸旁边,把头埋进去,恨不得一口气把一整缸的水全部喝光一样。他在水里张嘴,也睁开了眼。
他看到水底有一双手,那是一双自虚无中来的手,那双手正缓缓地靠向他,捧住他的脸,他起初感到柔软,后来想要抽身的时候却不能,那双手紧紧地拉住他的脸庞,让他的头无法从水里移出,他挣扎,然后感到窒息,两手一松,上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水里,他这次看到了更多。他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充斥着恐惧,还有无数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张嘴,一排牙齿,然后那些嘴和牙齿,都在说——胆小鬼!
樊茗用力地捂住耳朵,然后两腿不停地挣扎,他看到水流开始分散,然后那张脸迅速地消失了,他好像失去支撑,一下子倒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缸碎了,应该是他挣扎的时候弄碎的。从额头上流下的水进入他的口中,水也是苦的,舌头苦得发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的不是他吃进去的东西,而是他的舌头。
他站起身来,冲进屋子里,寻到一把剪子,剪子很大,但一只手足以拿上,这种剪子一般用来给牛修角或者蹄子,也用来剪一些树枝。他将舌头探出来,而后将剪子敞开,把舌头放在剪子上,他用力压下剪子,舌头却不知怎么的,收了回去。他再次伸出舌头来,闭上眼睛,更快速地压下剪子,可舌头仍旧是缩了回去。他找来一根绳子,然后把舌头绑在牛棚的柱子上,再次架好了剪子。
他这次将上下牙齿咬紧,紧紧地咬住舌头,以防止舌头再缩回去。他闭上眼,狠狠地将剪子夹紧,一段绳子落在了地上,舌头还在。他睁开眼睛,将剪子扔在地上,靠着柱子坐了下来。他想,或许这本就不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不是楚青山晕在麦田里了,被捉奸的人就是他和林朦,后来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楚青山早他一步承认了,他一定会站出来的,他不是胆小鬼,绝不是胆小鬼。
樊茗站起身来,抄起地上的剪子,紧紧握住,该剪掉舌头的人不是他,而是楚青山。他提着剪子,赤脚出了院门,一路往山上去,不曾停步。
樊茗到牛棚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楚青山正蹲在一个火柴堆旁生火。樊茗举着剪子说,他要取楚青山的舌头。楚青山说,他本也打算等死的,舌头可以给樊茗,但要等他把火生完。樊茗问,他为什么要等死。楚青山说,人都是要死的,他并不渴望死亡,但他现在已然不惧怕死亡了,他有一种向往。
樊茗说,不管楚青山死不死,他都要取走他的舌头的,他的舌头已经做了太多的恶,说了太多不该说的。楚青山说,樊茗要把剪子烤热,这样剪的时候,会快一些,樊茗于是坐到楚青山对面,把剪子放在火柴堆里,等着生火。
楚青山用火柴把火堆点燃了,然后把一整盒一火柴都扔进了火堆。樊茗说,楚青山为什么要承认,如果楚青山没有承认,他现在还可以面对林朦,但正是因为楚青山承认了,他在林朦眼里,已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胆小鬼,他已经无法面对林朦了,从那天直到现在,他甚至连见林朦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楚青山说,他知道樊茗一直在偷偷地跟踪林朦,如果樊茗不是胆小鬼,就应该大胆地站出来,然后跟林朦承认,他就是那个胆小鬼。樊茗大吼道,他不是胆小鬼,他如果是胆小鬼,他不会去打二子,可恶的二子已成了傻子,这都是他的功劳,楚青山就算承认了和林朦偷情,也始终没有向二子挥动过一拳,楚青山才是那个胆小鬼,承认偷情也不过是为了不受苦,根本不是为了林朦。
楚青山说,樊茗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当时一大群人涌入麦田,而他明明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却不敢过去。樊茗说,他只是搬石头太累了,走不动了而已,否则他一定会过去的。楚青山说,樊茗不是太累了,而是吓尿了,被那些人给吓尿了,他害怕人家知道,他和一个小寡妇在一起了。他害怕那些人的眼睛,嘴巴,还有牙齿,甚至那些人的鼻孔,也可以将他吓得走不动路。
樊茗说,他没有害怕,他不是胆小鬼,从来都不是,他可以把石头垒到很高,胆小鬼是做不到这些的。楚青山说,从樊茗需要垒石头来证明他不是胆小鬼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胆小鬼了,这就像一个阉了的男人,一定要告诉所有人,他每天晚上都和女人睡觉,并且生了一堆孩子一样。
樊茗站起身来,一拳头挥在楚青山的脸上,楚青山的头向一边扭去,而后嘴角流出一丝血来。他忽地站起身来,向樊茗扑去,把樊茗扑倒在地上,举起拳头来,重重地挥向樊茗。樊茗的嘴角也被拳头擦破,淌下血来,于是他挥动拳头,予以更强烈地反击,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滚过的地方留下点点血迹。
火堆仍在烧,天已经黑了。
两人打了很久,也没有停歇,楚青山骑在樊茗身上,晃晃悠悠地挥出一拳,又被樊茗拉倒,进而被压住,看着拳头袭来,无力反抗。打了几拳,樊茗也没了力气,于是两人并排躺在了火堆旁。樊茗问楚青山,那天为什么会晕倒。
楚青山说,他割麦子割得太久了。樊茗说,为什么不停下。楚青山说,他一停下来,就会想到很多不该想的,或者说以前没有想过的,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便不是男人,女人也不是女人了。
樊茗说,男人不是男人是什么。楚青山说,他不知道。樊茗又问,女人不是女人是什么。楚青山说,他也不知道。樊茗说,不知道的事,为什么要想。楚青山说,他不知道。樊茗从火堆里,将烧红的剪子拿了出来,抵在心口。
楚青山问,为什么。樊茗说,如果他死了,就可以证明他不是胆小鬼了,他想拜托楚青山在他死了之后,将他的尸体送给林朦看,他想让林朦知道,他连死都不怕,更不是胆小鬼。剪子高高举起,就要落下的时候,从火堆旁的一棵树后,走出来一个人影。林朦走上前去,一巴掌打在樊茗脸上,剪子落在地上。
林朦说,她一直都在,她以为樊茗会承认,他是个胆小鬼,承认他所做的一切,可樊茗直到现在,连他为什么是胆小鬼都还不知道。樊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感到他的舌头好像真的消失了,想要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林朦将外衣褪下,露出肚兜来,坐在楚青山身上,对樊茗道,如果樊茗死了,她就要跟楚青山睡觉,现在就睡,就在樊茗的尸体旁边睡,如果樊茗想证明他不是个胆小鬼,就现在拿起剪子来,然后死去。樊茗盯着地上的剪子,有些恍惚,他转而又看着林朦,隔着火光,林朦的脸有些模糊,但他看得见,火光中有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缓缓地走到剪子旁边,低下头,盯着剪子。
林朦催促道,樊茗如果不是胆小鬼,就拿起剪子来,不要犹豫。樊茗弯下腰,缓缓拾起了剪子,两只手微微有些颤抖。林朦道,樊茗不是说胆小鬼不怕死吗,如果不怕死,就应该快些动手。樊茗不觉将剪子高高举起,两只手颤抖个不停。林朦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荡:快点啊,胆小鬼,不怕死就快些啊……
一阵风吹过,火堆熄灭了。樊茗忽然觉得夜很黑,黑得可怕,黑得让人窒息,他仿佛听到耳畔有千万个声音,不停地在叫他胆小鬼。风又过,火堆复燃,可坐在他面前的,已然不是林朦,而是他自己,是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樊茗。
樊茗听到另一个樊茗说,樊茗,我就是胆小鬼,你心里的胆小鬼,你来杀我,杀了我啊。樊茗忍不住颤抖起来,一下子将剪子扔在地上,大吼着冲上前去,将林朦扑倒在地,用牙齿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颈上,直把她的脖颈咬出血来。
林朦的眼里流下泪来,樊茗忽地松开嘴,伸出两只手来,紧紧地掐住林朦的脖颈,林朦感到喘不过气,眼珠上翻,四肢不停地挣扎,在泥土上留下痕迹,慢慢地慢慢地,林朦挣扎地越来越慢,而后晕死过去,樊茗却仍未松手。
楚青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棍子来,从后面一下子敲在樊茗的脑袋上,樊茗只觉得嗡的一声,棍子断了,他的两只手也松了,身子向后倒去,倒在地上,眼前发晕。他着眼过去,刚才的那个胆小鬼消失不见,只有林朦倒在地上。
他两手捂住脑袋,两只眼睛瞪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想要试着靠近林朦,但只要一靠近,林朦就会变成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胆小鬼,他只有不断地后退,而后大步跑了起来,一直向山下去,消失在没有方向的黑夜里。
黑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