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山被带走了,据说是离开了大山,去了城市里。楚光辉在临走之前,给学校捐赠了三牛车粮食。清高人高兴地要跳起来,让人把一车送到他家里摆着,一车送到他办公室里堆着,剩下一车再分三小车,一车放到学校后面的棚子里存着,一车搀上杂食,送到牛棚里,一车放在麦田里晒着,留着山羊宴用。
林朦知道,楚光辉不是捐赠,而是赎人,如果没有这三牛车粮食,楚青山不可能走得掉。楚青山走了,就好像死了一样,学校罚林朦在学校后面的山上,给楚青山立一个碑。林朦问为什么。清高人说,走出大山的人,就没有回来的,楚青山走了,也就是死了。林朦说,可他也许活着。清高人说,他即便在别处活着,在山里也是死了的,楚青山的死带来了三车粮食,是值得立碑的。
清晨的时候,林中还有薄雾,湿气微冷。林朦跪在地上,用半个破碎的碗,在挖一个坑,碑下面没有人的时候,栽碑是不能用锄头的,林朦曾听阿红说过,如果用锄头的话,有刨坟的意思,是很不吉利的。林朦正挖着,听到林中有动静,她回头看了看,却又没在雾中发现什么,于是她又低下头,继续刨,没有几下,那个细小的声音又出现了,而且变大了一些,似乎正在慢慢地靠近。
林朦一转过身去,那动静便立刻消失不见了,她转回身去,两手握住破碗,挥动得更加用力了,好像不是要刨出来一个坑,而是砸出来一样。只要林朦一背过身去,林中那个奇怪的动静就又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好像是蛇在贴地穿行,在暗处窥视着心中的猎物,缓慢靠近,准备伺机下手,一口气将其吞掉一样。林朦知道,这声音像蛇,但却不是,这是只有胆小鬼才能发出的声音!
“樊茗,你出来!”
林朦没有回头,只是狠狠地将碗扔在地上,而后喊出了这句话。雾还是雾,过了一会儿,才从雾气遮盖的林子里,走出一个人影来。
是樊茗。
林朦背对着樊茗,樊茗站在林朦背后。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是要上山……”
“连承认都不敢吗?”
“我……”
“胆小鬼!”
林朦抄起一旁的破碗来,朝着樊茗狠狠地掷了过去,破碗划过樊茗的脸颊,留下了一道血痕,雾又浓了,裹住了樊茗,只得见一个人影。
“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我。”
“我……”
“说!”
“是……”
林朦感到这雾忽然间变得无比刺目了,有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流了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地消失了,又有一滴,接着上一滴的尾巴落了下来。
泪,不间断。
“也就是说,那晚你在看着是吗?”
“我……”
“你连出声都不敢是吗?”
雾里的影子没有再说话,林朦抓起地上的土,疯狂地扔过去,大喊道:“胆小鬼!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有本事,就一辈子这样跟着我。”
雾气中的影子消失了,林朦瘫坐在地上,目中空洞,她想过樊茗是一个胆小鬼,但她没想到,樊茗是一个胆小到如此的胆小鬼。泪很快地流干了,她曾以为,泪流干了之后,眼睛要流出血来,但现实却没有。她就这样坐在地上,望着雾蒙蒙的天,她想,人若是坐久了,恐怕会变成树,四肢扎进土里,生出根来。她这样想着,然后躺在了地上,她感到她的身子变得很轻了,像是蝉蜕下的壳,五脏六腑都没有了,只有一具空落落的壳子,不知不觉间,她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天地也便黑了,眼睛虽是闭上了,可耳朵还听得见,她听到像是大鸟展翅的声音,呼啸而过,又感到有轻柔的东西落在脸上,像是羽毛,她用力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到面前出现了一条路,路两旁燃着火把,是绿色的火光,她曾在萤火虫的屁股上见过这种颜色,可眼前的看上去并还没有那么亮,而是绿中透着黑。她往前走,听见水声,路是悬空的,下面是一条滚滚的紫色河流,河水像是着了火一样,燃烧着。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她感到了冷,于是不禁抱紧了臂膀。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头驴子,走进了才发现,这头驴子生着一个人的脑袋。驴人看到林朦后,转身往旁边一道细细的吊桥走去,林朦也跟了上去。林朦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驴人说,这里是地府。林朦说,她已经死了吗。驴人说,死人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活人也并不知道自己活着。两旁的火把在摇曳,脚下的河水越发汹涌了。
林朦向两侧看去,周围群山环绕,山是黑色的,光秃的,没有一棵草木,有的只是满山的紫色火焰。林朦问,这里明明四处都燃着火,就连河水也在燃烧,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冷。驴人说,要看烧的什么,烧的是死人骨头,那么火便是冷的。两人下了桥,遇到一个大牌坊,牌坊上写着三个大字——归来门。
林朦问,为什么叫归来门。驴人说,世上有很多人,是喜欢走回头路的,当他们再次走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就算作是归来了。林朦问,什么人喜欢走回头路。驴人说,赌徒。林朦说,赌徒并没有很多的,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赌钱。
驴人说,不止是赌钱才叫赌,赌时间也叫赌。林朦问,什么叫赌时间。驴人说,人活着的时候,时间是有限的,所以做的每一件不知道结果的事,都是在赌,筹码就是时间。人世上有很多的赌徒,几乎每个人都曾是赌徒,但有的人会赌一辈子,而有的人只赌三两件事。人与畜生的区别在于人是会赌的,而畜生则不会,它们只能做到它们预料以内的事。所以大多畜生才被人奴役,直到死去。
两人走着走着,耳旁出现了各种凄惨的叫声。林朦抬头一望,面前是巨石架成的一扇巨门,上头刻着三个大字——莫回头。林朦问,为什么不能回头。驴人说,林朦可以回头看看。林朦回头一望,只见刚才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冒紫火的水变成了清澈的溪流,从一旁绿油油的山上流下来,远方传来鸟儿的鸣叫,阳光洒在每一个角落,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林朦不由得想要迈步过去,一步落下,却不知为何,一下子踩空,驴人及时咬住了她的衣角,才将她救回来。
驴人说,只要走到了这里,再往回看,一切就都是虚象了。说到这里,有一个生着牛头的刽子手,将一个人从里面拖了出来。他让那人跪在地上,而后揭下那人遮目的黑布,那人看到一片春意,不禁想要前往,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刽子手手起刀落,将那人的头颅断下,可那人的身子早已不住地向前去了,没有几步便坠入紫色的河水之中,燃烧起来,很快化作一缕烟来,再没了踪影。
驴人领着林朦,过了石门,往里面去。一条长长的石路悬在空里,下面是奔涌燃烧的河水,石路曲折盘旋,延伸出无数的岔路来,每一条岔路都通着一个悬在空中的磨盘。驴人说,林朦要骑在他的背上,这样才不会跌落。驴人驮着林朦,缓缓地走过石路。林朦看到,左手边不远处的一个石磨上,有一个人正跪在地上,他的双眼已被挖走,只留下两个洞。他的面前是一个围栏,围栏里有两头猪,一头公的,一头母的,两只猪正在发了疯似地交配,发出一种难听的叫声来。
林朦问,那是怎么回事。驴人说,那个人生前的时候,每每与女人睡觉,都让女人大声地叫,日子久了,屋子旁边猪栏里的猪便受不了了。猪一到夜晚就睡不好,于是瘦的很快,等到过年要上称了,却卖不出价钱,于是男人一气之下,就将它给杀掉了。猪下到地府来,诉说冤屈,于是等过了几年,那个男人走在路上,被一群发疯地牛冲撞死了,下到地府来后,判官让人把男人的眼睛挖去,强迫他日日夜夜地听猪交配的声音,直到耳朵出血了,才可停下。
虽是如此,但男人养了猪,猪却没有生出肥膘来报答主人,是大不敬,所以那状告主人的猪,也被罚与一头得不到公猪便撕咬主人的母猪日夜交配,直到瘦削成了一片骨头才可以停下。驴人驮着林朦继续走,林朦又看到右手边有一个磨盘上,有一个男人正赤裸地躺在地上,有一群蚂蚁在他身上来去行走。
林朦问,这是怎么回事。驴人说,男人生前十分喜欢用火去烧蚂蚁洞,蚂蚁死了以后,下到地府来,状告男人可恶至极,于是等过了九十年,男人老死以后,下到地府来,判官命人将男人扒光了,用钉子钉在地上,让死去的蚂蚁把他的身体当作巢穴,在他的鼻孔里,屁股里,眼窝里,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筑巢。虽是如此,但蚂蚁曾咬过男人,要不然男人也不会去烧蚂蚁窝,所以蚂蚁也被惩罚,不准离开男人的身体,直到男人的身体腐烂到连骨头沫子都不剩为止。
林朦问,为什么没有纯粹的好人,或者纯粹的坏人。驴人说,是有的,但现在还没有见到,前面或许有。驴人驮着林朦,继续往前去,走了一段之后,林朦见到左手边有一个其大无比的磨盘,磨盘上有一群年轻的人正在嬉戏。林朦问,他们为什么那样自在,好像什么惩罚都没受到似的。驴人说,他们就是纯粹的好人,可因为他们太纯粹了,甚至他们会为了帮助别人,而去自杀,所以都死得很早。林朦问,可不可以与他们说话,她想知道纯粹的好人是什么样子。
驴人说,可以的,但不能停留太久。林朦于是冲着磨盘上,靠外侧坐着的一个男人喊,你是纯粹的好人吗。男人点了点头,说他是好人,如果他不是好人,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林朦问,要想成为好人,应该怎么做。男人说,林朦想成为好人吗。林朦说,她想成为好人的,但她不知道怎样才算一个好人。
林朦刚说完,男人便从磨盘上跳了下去,落入燃烧的河流中,化作了一缕烟雾。林朦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见一个女人看到男人跳了下去,也转身跳了下去,女人下去后,紧接着又是一个人跳了下去,于是整个磨盘的人就这样陆续都跳了下去,消失不见了。林朦不明所以,她问驴人,这是怎么回事。
驴人说,好人的名额是有限的,纯粹的好人更少,所以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好人的,第一个男人为了把名额让给林朦,所以跳了下去,后面的女人为了救男人,明知是死,也跳了下去,其他人为了救前面跳下去的人,也都跟着跳了下去。林朦说,她把一磨盘的纯粹的好人都害死了,那她是不是坏人,会受到惩罚。驴人说,不会的,纯粹的好人是没有记恨心的,他们摒除了一切杂念和邪念,他们不会状告林朦的,等过不久,他们就又会回到那块磨盘上了。
林朦说,她还想看看纯粹的坏人。驴人说,那要继续往前面走才可以。越往前面走,林朦感到风越冷,甚至有些坐不住了。驴人说,不远处右手边的那个大磨盘上,就是纯粹的坏人了,切记不可以与他们说话。林朦看到,磨盘上有一群人脸朝外,双腿悬在空里,围坐在磨盘上。林朦说,他们这样坐着,不说话,而且又都低着头,也不看对方,是为了什么。驴人说,这些都是纯粹的坏人,他们怕别人把他们推下去,所以约定必须都这样坐着,谁也不准随意动弹。
林朦说,她想看看不好不坏的人。驴人说,不好不坏,那也就是中庸的人,这样的人也有,而且并不少,或许在更前面可以见到。驴人驮着林朦一直往前走,下了石路,来到了平地上,林朦下了驴人的背,跟着驴人走。林朦看到两旁有很多架子,有的是木头的,有的是铁的,架子上挂着很多的人,他们只要稍微一活动,就用秃鹫从天空俯冲下来,从他们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吃掉。驴人说,这些就是中庸的人,他们一无所求,也一无所获,只能用来当做别人的食物。
过了这些铁架子,前面便没有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河,这条河里不是紫色的火焰,而是赤红色的熔浆,林朦刚一靠近,便觉得头发都要烧起来了。驴人说,这是地府里少有的热的地方,要过去必须要乘船。驴人站在岸边,冲着远处吼叫,声音传得很远。不一会儿,远处的红色中,一只金蟾浮空移来。
蟾到近处,停了下来。驴人往前迈了一步,却并没有掉进河里,反而和金蟾一样浮在了空中。林朦问,这是怎么回事。驴人说,金蟾的脚下就是船,只不过这船是看不见的,任何东西掉进河水里,都会烧没,唯独人们向他人吐出的口水不会,这艘船就是用口水造成的。林朦看着金蟾,一步迈了出去,真的就站在了水面上。金蟾吐出舌头来,鲜红色的舌头十分的长,像是竹竿一样,撑在岸边,一下子就把船撑开了。小船顺着水波,缓缓行驶,向着对岸而去。
林朦问,他们要到哪里去。驴人说,他们要到判官那里去。林朦问,是有人把她告了吗。驴人说,是啊,不过状告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林朦问,是什么鬼。驴人说,是胆小鬼啊。林朦问,胆小鬼为什么要告她。驴人说,胆小鬼最记恨别人叫他的名字了,而林朦反复地叫了无数次。林朦问,胆小鬼叫什么名字。驴人说,胆小鬼叫……驴人话未说完,只看到远处起了大浪,熔浆变成一只大手,一下子朝小船打了过来。驴人大喊,胆小鬼来了!大手一下子将小船翻覆。
林朦落入水中,只感到烫,烫得不得了,不由得闭上了眼,天地黑暗一片。她再睁开眼时,感到了一丝凉爽,她看到她还是坐在学校后面的山上,天上下了雨,天色昏暗。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她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她看到她挖好的坟坑已被雨水浸湿,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水洼。她想站起身,腿却有些打颤,也许是躺太久了吧。她扶着树,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打算继续挖。
“你就是林朦吧。”
有一个声音从后面来,将她叫住了,林朦回过头,一个女人站在了她的面前。女人说,她叫野水,是林朦勾引了她的男人,并且还把她的男人逼出了大山。林朦问,野水是谁。野水说,山里有很多女人,都喜欢楚青山,而她则是得到了楚青山的那个女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林朦这个小寡妇,竟然会勾引楚青山,还被人当场捉住了,真是可恶。野水一招手,从林子里叫出五个女人的来。
未等林朦说话,五个女人一齐上前,将林朦给摁在了地上,野水走上前来,将林朦的衣裳一件件地剥下来,说道,不光是她,所有喜欢楚青山的女人,都想看一看,小寡妇到底有着怎样的身子,能够将楚青山给骗走。林朦不断地挣扎,忽地抽出一只手来,抓住野水的脸,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指痕,野水摸了摸脸颊,有血流了下来。野水的眼神凶狠起来,她扯下腰间的葫芦,咬下盖子,将葫芦里的药水往林朦的眼睛里倒去,林朦想要闭眼,却被人扒着眼皮。
林朦只感到双眼灼热,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她用力地挣扎,却叫不出声,她感到世界开始变白,而后逐渐变暗,漆黑无比,她恍惚中,听到野水在说话:“女人啊,最能勾人的便是眼睛,现在我已帮你除去了,好好当小寡妇吧。”
林朦听到笑声。
还有远去的脚步。
雨,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