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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生命

游乐场的告示牌上写着,有心脏病等身体疾病者,慎入内,孕妇及无自理能力儿童,禁止入内,以免发生危险。陆田夫看了看,没在上面找到通缉犯不准入内的字眼,于是他攥紧了手里刚买的票,扯了扯口罩,向着刻有“森林游乐场”的大字牌坊走去,到了门口,陆田夫左顾右盼了一阵,熟睡的收费员才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接过票来撕去一半,挥了挥手,连看都没看他,就又趴在桌子上睡去了。

陆田夫不明白,这里明明就在商业街的公园附近,又不是在城市以外的森林里,为什么叫森林游乐场。他进去后,发现人还是不少的,但大多是孩子,和他这个岁数的基本都在一旁看。整个游乐场是被森林包裹住的,娱乐设施架在林间溪水间,走近了看才知道,那些树木有真有假,山和石头也是,但却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它们不论真假,都遮蔽了不远处城市里的喧嚣吧。

陆田夫本想将钱去买些穿的,却又想死人是要火化的,他曾听人说过,游乐场是一个可以忘记烦恼的地方,他曾想过带着孩子来,可他的烦恼就是缺钱,他不知道一个花钱的地方,能如何消除他的烦恼。他走了没几步路,就看到前面有一个棚子,棚子中央有一个柱子,柱子上镶嵌着好多的杆子,每一个杆子都戳在马屁股上,马是假的,各种颜色都有,上面还骑着人。柱子一转,马就上下直颠,然后随着柱子绕圈。陆田夫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但里面却传来笑声。

他走过去,待柱子停下来,他也坐了上去,但马却没有动。他问一旁戴着帽子看马那人:“这马怎么不动?”看马的说:“人还不够,要等的。”

“我已经花了钱的。”

“可这太浪费了。”

“我现在就要骑。”

“那你骑啊。”

陆田夫两手抓住马脖子来,一赌气骑了起来,直把整根柱子骑得直晃悠,看马的看到杆子要断,急忙给他把设备打了开,柱子转了起来,伴随着五彩的灯光。陆田夫坐在上面,感到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飞速地消失又出现。

陆田夫只感到风打在他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柱子停了,他走了下来,踉跄了几步,而后问看马的:“这里最有意思的是什么?”看马的一指后面:“是打枪。”陆田夫顺着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在飞镖和套圈之间,找到了气枪摊儿。摊位上还没有人,他拿起一把钱来,老板道:“要钱的。”

“我买票了。”

“我知道,但我这个是要钱的。”

“我买票了。”

“我知道,但我这个不归游乐场管。”

陆田夫掏出一张钞票来,拍到桌子上:“先打。”老板拿来一盒圆形的柔软弹力小弹丸,放到他面前。陆田夫拿起枪来,装入弹丸,拉动枪栓,瞄准墙上挂着的气球,正准备扣动扳机,却不知怎么的,手指僵住了。他忽然想到,也许他要死的时候,就会有这样一个与他从未谋面的人,举着一杆他从未摸过的枪,站在他的后面,从他看不见的地方射来一颗子弹,击穿他,让他倒在地上。

陆田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盯着气球,越看那气球,越觉得那像是一颗人头,渐渐的那蓝色的气球长出了眼睛,鼻子,耳朵,再然后长出了嘴巴,开口说话了:“来啊,杀死我,陆田夫。”陆田夫的手指颤抖着,那颗悬在空中的头颅也颤抖着,他不禁大喊着,疯狂地扣动扳机,气球被击得粉碎。

陆田夫扔下枪,冷汗湿颈,老板走来,给他拉了一下枪栓:“兄弟,我们这个是拉一下,打一下,像你刚才那样,老是扣是扣不出子弹的。”

陆田夫没有再拿起枪,而是转身离开了,老板喊道:“喂,找你钱。”陆田夫没有回头,老板也没有追,他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问道:“我想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刺激的,让人能忘掉一切的游戏,打枪的不算。”

老板思忖道:“这个……应该是有的吧,我记得那边有一个屋子,你去看一看。”陆田夫冲着老板指的方向走去,在一排人造假山旁边,确有一个屋子,屋子的门是关着的,门口摆着一个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带着马戏团帽子,装扮成小丑的人。陆田夫问:“这门里面有什么。”小丑抬头道:“刺激。”

陆田夫打开门,走了进去,刚一进去,小丑便将门关上了,里面是一片漆黑,陆田夫感到脚下的地板是木头的,走起来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心里发痒,他走了几步,忽地感觉左侧有风吹进来,歪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再回过头,只见一个骷髅头从天上垂下来,正与他对视。他一个激灵,猛抽了一口凉气。想要扶着点什么,却一脚踩空,他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坑,坑里有一只白色的手,正抓着他的脚踝,他急忙往回撤脚,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陆田夫四处观望,只见脚下有两排紫色的灯光若隐若现,好似铺出了一条路,他跟着灯光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他回头望去,却什么人都见不到。他不禁想,也许他就会死在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里,听着看不见人的脚步,被未知的世界所抹杀,而后毫无踪迹,像是一缕青烟,消失在所有人的眼里。

脚步越来越重,他甚至觉得,有一只脚踩在他身上一样,他已无法承受这种捉弄,疯狂地向前跑去,咬紧牙齿,一头冲着尽头的黑暗扎了进去。

陆田夫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他仍站在公园里,回过头去,身后是刚才的屋子,小丑走过来说:“你出来的可真快,没有人能在鬼屋里不叫。”

陆田夫听着小丑充满活力的声音,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假山上,口喘着粗气,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小丑道:“你这么厉害的话,应该去那边玩憋气赢弹球儿。”小丑一直把陆田夫领到弹球摊子旁边,拍着陆田夫的肩膀,对看摊儿的老头道:“这可是我弄来的,本儿我给他下,要是赢了,我们俩儿平分。”

小丑掏出一颗弹球来,放到老人手里,老人指了指旁边一口灌满水的水缸,对陆田夫道:“来吧,憋得越久,赢得越多,本儿有人给你下了。”

陆田夫看了看缸,老人道:“把脸埋进去就行,头不用整个儿进去,你下水的时候,把口罩摘下来,别憋死了。”陆田夫道:“不用的。”

陆田夫走过去,两手扶在水缸边缘,望着里面的倒映,没有吸气,只是静静地把头探到了里面,不出意外,他很快地感到了窒息。这也许大概就是濒死的感觉吧,他曾想象过这种感觉,他本以为会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样,但却不是,他现在感觉这水缸里有一个长长的细细的针头,刺入他的皮肤很深,不断地吸取他身体里的血液,直到他空留一副耷拉在骨架上的肉皮为之。

陆田夫本以为他会挣扎,但他没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的眼睛放松了,嘴巴放松了,鼓出气泡来,紧接着手臂也放松了,耷拉在缸缘上,最后是身子放松了,跪在了地上。陆田夫恍惚中看到一个小丑正在摘他的口罩,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而后感到恶心,急忙回过身去,不断地向外吐水。他吐得头晕,可仍不敢要别人帮忙,一直吐到舌头都麻了,才敢戴上口罩,缓缓转过身来。

小丑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不摘口罩,我们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没想到你这差点栽在里面。”陆田夫咳嗽了几声,站起身来,老人道:“小同志,你确实是厉害,这把算我输了,这是你应得的。”小丑比陆田夫先一步到老人面前,接过老人手里的十颗弹珠,将四颗揣进了裤兜里,剩下的转身交给陆田夫:“本来应该五五分的,看你这么卖力,我多给你一成,不用感谢我。”

陆田夫摇头道:“我不要的,都给你吧。”小丑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要?”陆田夫道:“我已经快死了,要这个没用的。”小丑道:“为什么这么说,你刚刚不是又活了一次吗?这个弹珠很有用的,可以换到很多好东西。”

陆田夫问道:“如果一个人知道他要死了,而且无法逃脱的时候,这个弹珠还有用吗?”小丑思索了一阵,摘下了帽子,走到水缸旁,用水洗去了脸上的妆容,陆田夫看到,小丑的脸也已有些苍老了,应该是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中年男人,他有些意外,因为他的声音是年轻的。小丑平静地跟他说话。

“我曾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得了重病,不日即将死去,他找到我,希望我能让他最后的时光快乐一些,可我带他玩遍了所有的东西,还赢了好多好多的弹珠,可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直到他去了秋千那里。他说他在那里得到了无比珍贵的东西,并为其花光了所有的弹珠。我想,你或许也可以。”

2

修车铺旁的大杂院内,几个人顺着外挂楼梯,上了二楼。霍天鸿站在左手边的一间房门口,试图向里面探望,却被紧闭的窗帘遮住了视线。戚山问道:“要进去吗?”霍天鸿摇了摇头:“不,什么都不要动,他是一个反侦察能力很强的人,我们看不到里面,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扣子,不能贸然进去。”

“那要怎么办?”

“等他回来。”

3

陆田夫来到游乐场的尽头,这里有一个用绿草地圈起来的小园子,园子里没有什么高档的娱乐设施,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架秋千,还有一群孩子,在里面嬉戏。陆田夫站在园子外面看着,一个女孩坐在秋千上,一双有力的手正在背后推动着秋千,女孩高高荡起,马尾在风中飘荡,嘴里发出笑声来,脸上也露出兴奋的表情,好像品尝到了很甜美的糖果一样。陆田夫记得,他的女儿也曾有过这种笑容,他不禁想见女儿了,于是向兜里摸去,那张合照却没有带出来。

他又看到一些男孩和女孩在地上弹弹珠,他们在草地上挖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坑,然后把弹珠往里面弹去,虽然是很简单的游戏,但他们却很认真,好像是在进行很严肃的任务一样,每当有球进洞,都会有喝彩和笑声。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正从地面上升上来,包裹着他,好像光一般温暖。他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但他已不自觉地走了过去,拿出弹珠来,要加入他们。孩子们看到陆田夫有很多弹珠,甚至高兴,他们把陆田夫让到中间,并小声商量着。

一颗弹珠撞向另一颗弹珠,它没有麻将推倒那么心跳,也不如筛盅打开那么刺激,它甚至不如一颗烂苹果落在地上那么有冲击力,可它就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打弹球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弹动那颗小小的球子。陆田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他是为了赢吗,即便赢了,对现在的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直到他进了一个球之后,他才知道,这种“非营利性”的毫无价值追求的游戏,才是真正能打动他的——赢,不一定要有胜果,也不一定要有代价。

陆田夫进了球,孩子们就输了球,陆田夫手里的球越来越多,孩子们手里的球越来越少,但陆田夫却看到,孩子们的脸上并没有苦涩和难看,而是依旧保持着笑容。他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在最不应该在乎输赢的年纪,惦记着输赢,在最应该在乎输赢的年纪,却又玩笑似的,对一切都那么宽容。人啊,总是越成长,越吝啬,不论是对世界,还是对自己。陆田夫想着想着便笑了,笑过之后,他开始输球了,他输得很开心,直到夜晚,他将所有的球输得一干二净。

直到孩子们都散干净了,他坐在地上,看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才恍然大悟似的,知晓了那种神秘的,刚开始说不出名字的感觉是什么。

是生命。

是生命的美好。

夜黑了,天也就冷了,黑夜总会侵蚀人的心似的,陆田夫将目中的美好消耗殆尽后,终是抵不过寒冷,站起身来,摘下口罩,长出了一口气。

他已能面对死亡了。

但在这之前。

他要先回家。

看一看照片上的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