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有风的日子,天有些阴。众人围聚在广阔的麦田里,密密麻麻的好像粗壮的麦子,一根火把从人群中甩了出去,落在了山羊的蹄子上,麦田中央巨大的山羊像就烧了起来,赤红色的火焰自下而上地吞噬着山羊,山羊没有叫,也没有折腾,只是站着,一动不动。远处山坡上的林朦两手抱膝,朝着山羊的方向坐着,樊茗在她旁边,她闻到呛人的烟味,于是问,山羊烧着了是什么样子。
樊茗说,就是山羊的样子。林朦说,她已忘记了山羊什么样子。樊茗说,是在地上爬的人,只不过它们多了两只角,一根尾巴。林朦说,她也已快忘了人什么样子了,她已经太久没有看见了。樊茗说,看不见,不一定是坏事的。
林朦说,但看不见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樊茗看向林朦,她的脸庞在远处的火光照耀下,依旧光彩,好似河滩中唯一打磨得精细,能够泛光的石头一样,能够被人一眼就挑出来。林朦说,她闻到麦子熟了的味道,很浓。樊茗说,山羊是用麦子填满的。林朦问,粮食不是用来吃的吗。樊茗说,烧掉是为了庆祝。
林朦问,人为什么要这样庆祝。樊茗说,大概是为了摧残自己吧,人总是喜欢这样,就像人们在高兴的时候喜欢喝酒,一定要喝到难受得吐出来才可以,烧麦子也是一样,人们辛苦一年,种得了粮食,却要用来烧掉,以此显示他们的丰收。这大概是想说,即便烧掉了那么多的粮食,他们依旧是富足无忧的。
林朦说,现在山羊是什么样子了。樊茗说,比刚才更亮了,有些扎眼了。林朦问,有多扎。樊茗说,像是荆棘插在眼睛里一样,他要眯着眼看了。林朦说,她曾听人说过,人瞎了以后,会进入长久的黑暗,而后逐渐地能在黑暗中看到别的。樊茗问,别的是什么。林朦说,她不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在黑暗中窥到别色,但她想,如果看到了,也一定是很可怕的东西,至少是明眼人看不到的。
山羊身上的火焰越发灼热了,被风一吹,一股热浪就席卷过整片山野。麦田里的人们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庞然大物浑身缠满火焰却岿然不动,山羊蹄子完全变红了,肚子也膨胀起来,屁股张开,忽地窜起一撮长长火焰,紧接着羊脖子也开始闪耀出令人赞叹不已的巨大火光来,不过这种赞叹,很快变成了惊惧。
羊脖子断了。
巨大的燃烧着的羊头从人们仰望的高度坠落,砸在麦田里,羊头坠落的瞬间,羊蹄子也断了,整只巨大的山羊倾斜下来,向着麦田里的人们砸去,人们惊叫着四下逃窜。山羊的倒落是悄无声息的,火焰包裹着它,将它融化,也赋予它自由的权力,风从山野的另一端吹来,刮过麦田,将倒地的山羊化成无数的,燃烧的黑色蝴蝶,四下纷飞,追着人们不停地奔跑。林朦说,她听到许多惊叫。
樊茗说,是山羊在跑。林朦说,山羊活了吗。樊茗说,如果死去也算的话,那么它的确是活了的。林朦说,她现在很想看见,即便是灾难,即便是只瞧一眼,就让人恶心到连舌头都吐出来的事,她的耳朵已很累了,要流出血了。
樊茗捂住了她的耳朵,却没能捂住自己的眼角,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看到一只黑蝴蝶落在林朦的眉心,瞬间燃烧殆尽,成为一堆灰烬。
樊茗记得,从那天之后,他仿佛患上了一种病。
一种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哭泣的病。
樊茗在清晨的时候,看到薄雾笼罩在山上,会哭泣,他哭泣雾能看到却摸不到,而瞎了的林朦连看到都不能了,她已丧失了雾。他午后的时候,看到日光落在水缸里,会哭泣,他哭泣日光能让人变暖,但让人暖起来的却不一定是日光,可瞎了的林朦,连让她温暖的是什么都难以知晓了。他黄昏的时候,看到落叶在晚风中飘零会哭泣,瞎了的林朦是无法知晓这天地间的变化的,她能摸,可又能摸到多少呢,太阳是会变的,可她摸不到,云和月亮也是,她也摸不到。
她唯一能摸到的全部,就是她自己。
樊茗曾问过林朦,会不会摸自己。林朦说不会。樊茗问为什么,如果不摸的话,又不能照水面,怎么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或衰老。林朦说,她早已忘了她的脸,或许人本不应看见的,明朗的双目是一种病,看见的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多,也就越容易惋惜失去的,感叹没有的。她现在看不见了,也不想那么多了,即便现在她拥有很多,她也不会感到兴奋,目中的黑暗会将一切吞噬。
樊茗说,他听不懂林朦在说什么。林朦说,她在说拥有。樊茗说,拿在手里就是拥有了。林朦说,失去了才是真正的拥有。樊茗问,为什么。林朦说,樊茗有一个果子,就是真的拥有了吗。樊茗说,他可以把果子塞到被窝里,没有人会偷走。林朦说,果子会腐烂掉,然后化作虚无,只有把果子吃了,才算是真的拥有了,就算天地也夺不走。樊茗说,或许他并不懂果子,但他知道,林朦已是没有了双目的了。林朦说,她已不渴望再拥有什么了,她想平静地死去。
樊茗每每想到林朦曾说过的这些话,就会哭得更加悲伤,他哭得久了,双眼周围便生出一圈红色来,像是流血了一样。七枝看到了,问他为什么哭。樊茗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篓子套在头上,用茅草遮住身子,在黑暗降临的时候,穿上蓑衣,走出门去,一边在星光下行走,一边在北风里哭泣。樊茗走到河边,然后蹲下去,黑暗的河水奔涌,却照不见他的眼泪。他这时候听到了河对岸的林子里有声音,风一来,压下荒草,拨开树叶,就有声音从幽暗里传出来。
风一走,树叶合上,荒草立起来,声音就没了。樊茗不知道这种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什么,他就站起身来,往里面望。只见到黑暗里有两团影子在林间晃来晃去,纠缠在一起,樊茗觉得奇怪,于是用手抹去未干的泪水,然后发现那两团影子是两个人,他看到两团影子像是在撕扯,很快一个影子倒了下去,另一个影子扑上去好像要把另一个吃掉一样,林子里隐约传来女人疯狂的尖叫。
那叫声凄厉,让樊茗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大喊着跨过河去,冲进了林子里。却看到两个影子匆忙逃窜,好似很慌张,月光映出两个赤条条的背影。
七枝从背后来了,她是出来寻樊茗的。七枝问樊茗,是不是想要女人了。樊茗说,没有。七枝说,他也应该要个女人的。樊茗转过身去,说,他不要的。七枝说,他如果有一个女人,就不用躲在这里看了。樊茗说,他没有偷看什么。七枝说,她都已看到了,樊茗盯着这片林子,还有林子里的人看了好久,甚至还气愤地追出来,想要打断那些像刀子一样尖锐却又柔成一团的声音,她知道男人是喜欢这种声音的,也知道樊茗这些天不停地哭泣,一定是想要女人了。
樊茗说,他只是想哭,所以就哭了,并不是想要女人了。七枝说,就算樊茗不想要女人,也应该要个女人了,他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如果不给他找个女人,他就会去偷情,这是一件比抽烟更容易上瘾的事,他会被捉住,让人拴在磨盘上,叼着橛子,让人唾骂或者跪在磨盘上,叫人用石头扔,还要被游山。
樊茗只觉风散开了来,散成了无数的细针,一个接一个地刺在他的耳膜上,一个比一个要尖锐,刺破了后,风灌进去,冲进嗓子里,化作一团,卡在那里,涨得他难受。他捂住脑袋,忽地张开嘴,跪在地上绝望似的大喊起来。
“我没有偷情,偷情的人是楚青山!”
夜很冷了,七枝站在原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樊茗双手撑地,喘着粗气说,他根本不想要什么女人,而且今年的粮食已大都弄给了烧像会,在山羊肚子里烧了,现在连能不能熬到冬天都不知道,更不要提娶女人了。
眼泪从樊茗的眼角滑落,他告诉七枝,不要再问他这个问题了,他已不能回答。樊茗说完,向着风里走去了。七枝望着樊茗的背影,感到了一丝夜的阴凉,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她想,她或许并不懂樊茗,或者说一个女人就算怎样聪明,也是无法完全懂得一个男人的,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儿子。
七枝知道,她已无法再让樊茗改变什么了,但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樊茗继续哭泣下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樊茗找一个女人。她知道的,人之所以有男人和女人,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容易忘我的,即便她不知道樊茗为何而哭泣,但她知道,让男人有一个女人,总不是错的。
要找女人,是要先找媒婆的。山里的媒婆有很多,但愿意说实话的却并不多。媒婆大都是愿意说假话的,她们把结婚当做生意来做,从中获利。
七枝找到的媒婆姓梅,叫梅实话,据说她从不骗人,句句都是实话。梅实话牵线的姻缘,有三场是很出名的。第一场的男人瘸腿,走起路来总是拖拉着地,而且眼睛很小,小到眉毛一长,就一点儿看不见了,鼻孔出奇的大,鼻毛往外扎着,像是针一样。男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只有半颗蛋,据说是杀猪的时候,猪跑了,他去追,然后骑在了上面,猪把他甩了下来,踩坏了他一颗蛋,郎中给他治病的时候,把坏蛋剜去了,可剜歪了,多剜了半颗,所以只剩下半颗了。
梅实话找到女人提亲,女人问男人面相如何,梅实话说,男人的眉毛很长,有长寿的迹象,男人的鼻孔要比牛的小,很是精神。女人听了,于是问男人身体怎么样,干活行不行。梅实话说,男人最会播种了,很是熟练,把种子一扔进坑里,另一只脚就埋上了,一般人比不过他。女人听了很是满意,于是又羞答答地问,男人下面怎么样。梅实话高兴地说,这个最好了,与众不同,出人意料。女人当天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后来怎么样不知道,但梅实话赚了不小一笔。
第二场的女人是个瘫子,不能走路,出门要坐在驴子上,有一次她嫌驴子慢,于是很用力地抽打驴子,驴子就把她从背上甩了下来,还踩了她一脚,女人的脸上就留下了一个驴蹄子印。除了这些,女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头发很少,据说是有一次家里着火,人都跑了,她不能走,没跑了,被烧秃了。梅实话去了男人家里,男人问,女人勤快吗。梅实话说,可勤快了,拉磨的驴在哪儿她在哪儿。男人听了很是高兴,于是又问,女人长得怎么样。梅实话说,特别的好,很容易认,看一眼就忘不了。男人更高兴了,于是又问,女人好生养吗。
梅实话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女人了,只要把她放在床上,她是绝对不会轻易下来的。男人听得高兴地不得了,很快便下了聘礼。后来据说梅实话叫打了一顿,瘸了半条腿,左眼有点瞎,但不影响看路,右手拇指伸不直,但不影响拿筷子。
第三场的女人是个傻子,小时候爹娘出去干活,把她背在背上,结果半路掉地里了,找到的时候,已经染了风寒,动得都不会活动了,治好了以后就傻了。无论谁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好。女人因为傻,爹娘后来也嫌弃,把她关在牛棚里,经常弄得满身牛粪,也不给她洗。时间久了,她行路就和牛一样只会爬了,时不时地还学牛叫。梅实话去了男人家里,男人问,女人聪明吗。
梅实话说,女人可聪明了,能人言,懂兽语。男人听了点点头,于是又说,聪明的女人不好管,女人听话吗。梅实话说,女人如果对男人说一个不字,她就从悬崖上跳下去。男人听了十分满意,于是又问,女人模样如何。梅实话说,模样最好了,身上总是一个味儿,可吸引人了,而且屁股只要一走路,就会撅起来,没有男人看了不喜欢。男人听了高兴地不得了,很快就下了聘礼,据说这场媒说完了之后,梅实话的另一条好腿也瘸了,现在用勺子吃饭,一只眼看路。
七枝想,梅实话像是骗人,但也不骗人,最起码不说假话,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并没有多少本钱可以弄个儿媳妇回来。七枝在水沟旁边的房子里,找到了梅实话,梅实话正在里屋门口蹲着,看着院子里的羊。七枝说,她要找一个儿媳妇的。梅实话问,七枝想要个什么样儿的。七枝说,想要个好的。梅实话说,好是怎么好。七枝说,梅实话是媒婆,她一定知道怎么好是好。梅实话说,那就是顶好的,然后她问七枝,有多少聘礼。七枝说,有,但是不多。梅实话说,不多是多少。七枝睡哦,大都给了烧像会了,只有一筐了,而且是树皮编的小筐。
梅实话说,她不说假话,这样是娶不到一个顶好的女人的,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等一等,等明年的。七枝说,一般好就行,樊茗已经不能等了,她怕再等下去,樊茗不是去找女人偷情,就是要哭瞎眼睛了。七枝说,那这样的话,就不能娶大姑娘了,只有寡妇才有这个价儿。七枝说,最好还是大姑娘,寡妇不太好。梅实话说,她就是做这门生意的,这山里的大姑娘她最熟了,谁家怎么样,她都知道,她可以肯定地说,大姑娘就算四条腿儿都没了,这一筐也是不够的。
七枝说,寡妇不是不好,就是身子不干净。梅实话听到这话,站了起来,说总归是有合适的,如果七枝愿意,她就保这个媒。七枝说,她不相信还有干净的寡妇,只是没生过孩子那可不算,如果梅实话真能保这么一家,她可以明年给梅实话补一筐“媒人粮”。梅实话一拍大腿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据她所知,山里干净的寡妇还真有,而且只有一个,岁数也合适。寡妇家里爹不见了,娘又是半个傻子,交了烧像会的粮,现在穷得要命,只要去了一说,肯定愿意。
七枝说,多的她就不问了,媒婆怎么样她是知道的,她来找梅实话,也是因为知道梅实话很能说,不论多少聘礼在她这里都能找到女人,她就想最后问一句,这个干净的寡妇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梅实话一定要实话实说,不许瞒着。梅实话思来想去说,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可能名声不太好。七枝问,有多不好。梅实话说,这个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筐粮食,也只能娶到这样的了。
七枝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就这样吧,粮食就放在梅实话这里,如果寡妇同意的话,梅实话就抽了自己的那份,然后直接把聘礼给了吧。梅实话很是高兴,亲自送七枝到门口,七枝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问了一句,寡妇叫什么。
梅实话说。
“林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