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寡妇是独有一套规矩的。
懂得这套规矩的人并不多,他们被称为“寡里”。据说干这种活儿的人一般身上都带着“寡气”,他们总是来往于各种寡妇身旁,难免沾上点寡气。寡气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楚,但有人说,寡妇身上都有着这么一股子类似于腌的咸菜的酸臭味,只有经验丰富的寡里才能闻得到,而这种气味就叫寡气。
沾上了寡气会怎么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说法,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沾上了寡气肯定是不好的,因为干寡里这一行的,大都家破人亡。人们一般不愿看见寡里,更不愿与他们说话,生怕嫁出去的女儿成了寡妇,或者娶一个寡妇回来,但要娶嫁寡妇还必须得找这种人,要不然寡妇过到门去,就像把树从地里挖出来,不带着土一样,会水土不服,时间久了,家里会遭灾祸。
七枝找的寡里叫瞿明白,瞿明白是个很明白的人,婚丧嫁娶一块,没有她不明白的。瞿明白之所以得人相信,是因为她是个只能吃这口饭的人。
瞿明白刚生出来的时候,她爹瞿大明白就死了。瞿大明白也是个寡里,他似乎早已遇见了自己的死亡,他曾在女人将要生产的时候,去到河里洗澡,并在临走前告诉女人,生孩子如果不用力,孩子生到一半,会憋死,如果用力,她因过度用力,变成一个傻子。女人并不信,说瞿大明白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这些。瞿大明白说,他虽不是个什么神仙,但他最会看人,他看到女人脑袋小,眼睛小,嘴巴大,屁股大,中间肚子和大拇指却出奇的细,就知道这一切了。
女人不信,等接生婆来了,果然说孩子很难出来,女人于是不停地用力,一边用力,女人就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有一片黑暗的从远处袭来,要把一切遮盖一样。接生婆让女人再多使点力,孩子就出来了。女人于是咬住牙一使劲儿,孩子一下子就出了来,可是她却感到眼前全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女人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接生婆说,可能是太用力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女人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果真就好了,她想瞿大明白说得根本不对,她也没有变成傻子,孩子也顺利出来了,于是坐起身来。就这一坐起来,女人立刻感到气血颠覆,不知道怎么流的,只感觉头晕的要命,一下子从炕上摔了下来,再醒过来就变成傻子了。接生婆请郎中来看,郎中说,是生孩子太过用力,血都卡在一处了,一坐起来血快速回流,给冲傻了。接生婆问能治好吗。郎中说不能。
接生婆抱着孩子去找瞿大明白,可见到瞿大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光着身子坐在河水里不动弹了,就连嘴巴也张不开了。接生婆说,孩子生出来了,但女人却死了。瞿大明白用肚子说话,说他就快要死了,他死了之后,要用河里的水将孩子的身上清洗干净。接生婆说,河里的水是很凉的,如果用了,孩子会冻死的。瞿大明白说,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孩子会得一种一辈子都难以去除的病。
瞿大明白说完就死了。接生婆不信,于是回到家去,用温水给孩子洗去身子上的污秽,可却怎么洗都洗不掉,于是叫来郎中问。郎中说,非要用很凉的水不可,因为女人生前一直怀不上,吃了很多的药,生孩子的时候太过用力,药也一起出来了,都裹在孩子身上,如果不用凉水对冲的话,药会渗进孩子的身子里,没有病的人吃了药会得病。接生婆听了,急忙去河里用凉水给孩子洗,可已然来不及了,孩子得了一种病,时不时地便会咳嗽一下,怎么也治不好。
瞿明白就带着这种病,一直长,长到了该出门子的时候。出门子的前一夜,傻了很久的女人突然就好了,女人跟瞿明白说,她也要死了,瞿明白过了门子以后,如果男人三天之内死了,她就跟她爹一样,去干寡里,除了寡里,其他的什么也做不成,最后会饿死。瞿明白不信,女人傻了半辈子了,怎么就突然好了,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瞿明白于是就过了门子,第二天女人就死了。
瞿明白不明白她娘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而且死得时候穿戴整齐,和正常人一样。瞿明白不懂,就找郎中来问,郎中听了以后说,人死之前,阳气都会一下子盛起来,有的人瘫了很久,要死了突然就站了起来,有的人哑巴了一辈子,要死了就突然能开口了。女人正是如此,她要死了,阳气一冲,突然就不傻了。
瞿明白听了以后,便想起女人曾说过的话来,可还是将信将疑。她回到家里,发现丈夫正对着院子里的缸,在用针去挑头上的硬包。瞿明白说,他为什么要挑。男人说,他去到瞿明白家里的时候,她娘曾说过,让他不要挑。可他觉得,这是岳母瞧不上他,所以才故意说出这种话来侮辱他,他一定要挑没这个包。
瞿明白没多说什么,男人也不理他,男人一天没挑下来,又继续挑,瞿明白说,挑不破就不要挑了。男人说,不行,一定要的。男人找来一个锤子,把钉子摁在包上,用锤子往里砸,一下子就把包砸碎了,包碎了,男人也就倒了,不久便死了。瞿明白一看日子,正好是结婚的第三天。她不明白,于是找来郎中问,郎中说,这个不是普通的包,和撞了一下起来的包,还有生气憋出来的包,以及得病生出的来的包都不一样,这个包是男人生来就有的,是决不能破的。
每个人的头颅都不一样,男人的头颅则是歪的,这个包就是长歪了的头颅的一部分,突出来了,所以一敲,就相当于把头敲碎了,当然就死了。
瞿明白想要将男人下葬,于是找了几个人来做棺材,抬死尸,却不料那些人回去以后,都得了病,皮肤上生了疮,后来才知道,是沾上了男人破掉的包里流出来的水,那种水长期积压在一起,是有毒的。生了疮的人每天上门来闹,瞿明白只好将所有的地都卖了,给他们治病。没有了地,瞿明白只好推个小车,去做货郎了,可她有个毛病,就是咳嗽,走不了多久就得咳嗽一会儿,走得越快,咳嗽越厉害,一天下来,货没换到什么,到晚上咳嗽得连家都走不回去。
瞿明白于是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卖,买了针和线,决定去给人家缝补过活,却不料缝补的时候咳嗽,把针不知道甩到哪里了,后来才知道,针在裤子里,因为主人家穿裤子的时候,把屁股扎了一个洞。没人再用瞿明白补衣服了,她于是又想到了去给人家放牛。可瞿明白放牛第一天就把牛丢了,她也追不上,因为一跑起来就咳嗽个不停。她累得倒在地上,这时候想起了女人死前所说的话。
她将能卖的都卖了,先赔了人家一只牛蹄子的钱,而后做了个幌子,要嫁自己,好还丢牛的钱。寡妇是没有人愿意娶的,她等了很久,只等来一个很老的男人,男人自称是个寡里,可以教她一门不会饿死,旱涝保收的手艺,但她必须要跟他睡觉。瞿明白于是跟着男人学艺,学了很久之后,也会看人了。
她有一天跟男人说,他脚趾比以前大了,是要死。男人不信,可没过几天,就不行了,走不动路了,躺在了床上。请郎中来看,说脚趾变大,是泄了血气,血气提不起来,心血供不上,都沉积到脚趾上,自然是要死的。男人于是在临死前跟瞿明白说,她已然超过他了。男人说完就死了。男人这一死不要紧,瞿明白的名声传开了,她也成了山里最有名的寡里,有寡妇出嫁,基本都找她。
七枝就是闻名而去,请她到家里来的。瞿明白来了以后,看了看院子,说去寡妇的话,这个院子是镇不住的。七枝问为什么。瞿明白抬头看了看天上,说平时下雨的时候,是不是能很清楚地听到雷声。七枝说是,但不知道为什么。瞿明白说,房子周围树木少,而且周围向下洼,雷声能直直地进来,但是不容易散出去,今日夜晚恐有大雨,如果寡妇住在这个院子里,晚上一打雷,容易惊着。刚过门的寡妇本就不熟悉什么,又是瞎子,雷一来,吓坏了就不好办了。
七枝问,那要怎么办。瞿明白说,在不远处的山上,搭一个草棚就可以了。等到过五天再搬回来,就没事。七枝听了于是拿上斧头,背上篓子,往山上去。瞿明白看了一个地方,然后说,这里四周有高大的树木遮蔽,又很平坦,即便雨水来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在这里搭草棚子。七枝于是找来几根很粗壮的树干当柱子,又在地上挖坑,把坑挖得足够深了以后,把树木栽到坑里。
七枝又回到家里,把牛棚的顶子拆下来,盖到柱子上,一个草棚子就搭好了。等到草棚子搭好了,也就到了晚上了。七枝将樊茗领过来,而后跟樊茗说,要坐在这里等他的女人,等女人来了,两个人就在草棚子里的草席上睡觉。樊茗说,娶的是个什么女人。七枝说,是个好女人。樊茗说,什么样的好女人。
七枝说,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女人。樊茗说,为什么要在这里娶。七枝说,是个寡妇。樊茗说,娶寡妇很丢人的。七枝说,偷摸着娶,就不丢人了。樊茗问,为什么要娶个寡妇。七枝说,是不是好女人跟寡妇没关系的,这是个干净的寡妇。樊茗说,不会有干净的寡妇的。七枝说,是有的,到时候他就知道了。
樊茗说,如果到时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七枝说,不知道就睡觉,一次不知道就睡两次,两次不知道就睡三次,睡多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就什么都懂了。七枝说完,就走了,天暗得很迅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乌云交错,似乎随时都会降下暴雨来。过了不知多久,七枝领过来一个女人,她把女人扶到草棚里坐着,而后便对女人说,就是在这里了,七枝说完就走了,不见了。
女人坐着,穿着一身黑衣,头上蒙着一块黑布。一阵狂风袭来,席卷草棚,狂草乱飞,也吹走了女人头上的黑布,黑布随风而去,飘忽不见。一道闪电突降,天地瞬明,樊茗回过头来,在这一瞬看清了女人的面庞——是林朦。
林朦说。
“樊茗。”
樊茗有些诧异。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闻到的。”
“你闻到了什么。”
“胆小鬼的气味。”
天空上乌云滚动起来,却没有雨,闷得瘆人。仿佛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团野兽正在厮杀,搅动得苍穹晃动,混沌一片。哀嚎成风,叫个不停。
樊茗低头,不语。
林朦说。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的,梅实话是个媒婆,我早想到了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娶我,娶一个小寡妇不是件很丢人的事吗?”
“我不知道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还想娶我吗?”
“我……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心里早知道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了。”
“你知道了的,你要说出来。”
樊茗跪在了地上,面目痛苦。
“我知道的,其实我早知道的,我在第一次背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没有胆量说出来,我没有胆量去娶一个小寡妇,一想到我要为此背上骂名,就好像有人死死地摁住我,在我的脊背上磨一根铁杵,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天又黑了几分。
樊茗的面目更加痛苦了。
“我还没有娶你,便已感觉后背的骨头薄了。我是个胆小鬼,但你在麦田里让人抓住的时候,我是想站出来的,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的,腿软得一步也走不动,甚至屎和尿也从我的裤筒里流了下去,我的舌头断了,不见了。”
天已黑得不见乌云了。
樊茗的面目揉成一团。
“我每次看到你,都想到死,那只胆小的作恶的鬼总是用一只簪子,在我心里不停地戳,让我又疼又痒。我恨不得扒光你的衣服跟你睡觉,但每次一想到这里,又愧疚得想要找一个空旷的悬崖跳下去,死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
雷来了。
天地之间忽明忽暗。
在樊茗看不见的身后,林朦的脸颊已被泪水浸湿,她将衣服的扣子一个个解开,而后躺在草席上,闭着眼睛:“人心里,总要有一个答案的。”
樊茗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待一个雷闪过,他变了面目,一下子扑了上去,像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疯狗一样,不停地啃咬着带着不多肉的骨头。
林朦只是躺着。
她睁开眼,却看不到什么。
她先是感到风的冰冷,而后是身体的温热。
再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樊茗,站了起来。
她不停地奔跑,跑向远处,好像在逃离什么,她听到狂风怒号,又听到雷音滚滚,她想,这一切都是梦,只要不停地跑,就一定能见到天明。
黑暗,已束不住她的心。
如果死亡能见到光明,她愿意去死。
樊茗看到一道雷光自天而下,闪烁林中,而后烟升了起来,大火烧了起来,雷点燃了树木,一道火光飞蹿,像是巨蟒一般横扫山林,毫不留情。
林朦终究是看不见的,她被绊倒了,倒在了一棵树下,她再想要爬起来,却不能够了,她感到脚腕生疼,好似断了一般,失去了所有力气。
林朦感到困,于是睡去了。
大火围攻过去,林朦身旁染了火的树木很快便支撑不住了,向下倒去,樊茗冲了过去,抱住林朦,将她拽了出去,两人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樊茗抬起头来,只看见周围的山野都已遭了大火,火势不可阻挡,天上只有怒雷,没有雨水,狂风让火焰猖狂得无拘无束,狂野无比。
只见那火焰已将两人围了起来,毫无出路。眼见火焰步步逼近,樊茗抱起林朦,跑到了一个树坑前,坑里的树早已被雷击倒。坑不算深,只是凹下去一点,他将林朦放到坑里,然后疯狂地往里面填土,希望这样大火不会烧到她。
火焰比他想象的要更快,风一吹便像是飞过来一样,扑到了他脚下,四周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浓烟冲天。樊茗看着追人而来的火焰,一下子扑到了林朦身上,死死地压住。他很快感到热,像是有人用一根荆条在不停地鞭笞他。
他感到背痛得失去了知觉。
他恍惚间听到林朦在叫她。
“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