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朦还是会想起那天。
她虽是看不见,但她的记忆却似乎比看得见更深。她不敢相信她杀了一个人,更不敢相信仅仅是那样,一个人就会死去。死去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曾数次接近死去,但却未曾有一次真的到达。她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然后想。
死去的话,人一定是不能动的吧。
她于是尽力让自己不动。可她又想起,阿红曾跟她说过,死人也是会动的。阿红说,山里以前有个叫白不见的人,死了之后就会动。白不见是个瞎子,但又不是完全看不见,据说他的两个眼球中间,各长了一块白色的东西,挡着他看不见。天长日久,那对白色的东西还越来越大,他能看到的也越来越少了。他去找郎中看,郎中说,这叫珠混沌,人老了,要死了,就会这样,不奇怪。
白不见说,他才三十多,就要死了吗。郎中说,每个人的寿命是不一样的,如果白不见只能活三十多,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老人了。白不见说,可他的手脚还尚是灵活的。郎中说,马上就要不灵活了。白不见说,可他的牙齿都还在。郎中说,很快就不在了。白不见说,他的头发也没有变白。郎中说,立刻就要白了。白不见问,有什么办法能医治。郎中说,寿命尽了,那只能等死了。
郎中走后,白不见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扶着墙,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粮食还有牛棚里的牛,一想到死了以后,这些将都不是他的,他便打定了一个主意,要在死之前,将所有的一切挥霍掉。白不见于是找来一个技术精湛的杀牛匠,让他将牛宰割掉,再用弯刀和尖刀将牛肉细细地分成几部分。
牛宰好后,白不见又花了一大笔粮食,找来一个专门帮人做饭的厨子,让厨子每天在院子里架起旺旺的火来,把牛分出的每个地方,都做成一道菜,一天一道,而且每天的味道,要各不相同才行。白不见就这样每天吃着,他渐渐地感到,他的牙齿没有那么锋利了,于是他让厨子把肉煮得烂一些,他后来又感觉他的手脚不那么好用了,他于是让厨子喂他吃,再后来,他看到地上有他的掉落的白发了,他于是把剩下的家产都给了厨子,只留下一个破碗,满山去要饭了。
他脚不好使,只得爬着走,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就要一些饭菜来,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他实在是感觉累了,于是靠在了一棵树下,他感到他眼前的那两团白色已经变得无比的大了,他只能看见那白色,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他知道,他要死了,他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他就这样睡了过去,当一滴雨落在他头顶的时候,他被砸醒了,他发现他还坐在树下,一切什么都没变,他向周围看了一圈,这才恍然发现,他竟然看到了,眼前的两团白色没了。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然后扶着树,晃晃悠悠地就站了起来,他发现他的腿也好使了。他欣喜若狂,在山里面狂奔起来,他向人家租了一块地,勤恳地耕种,过了几年,日子又好了起来。有一天他坐在院子里磨豆子的时候,听到敲门声,走过去去开门,他发现门口趴着一个乞丐,跟他要吃的。他拿了东西给乞丐,乞丐伸出手来接,他一看吓了一跳,这乞丐竟是当初给他看病的那个郎中。
白不见气不打一处来,他跳起来质问郎中,不是说他要死了吗,为何他到现在还没死。郎中急忙用两手护住脸颊,说道,白不见已经死了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白不见问,人死了还会动吗。郎中说,会的,白不见不就能动吗。白不见由此恍然大悟,日后逢人便说,他已是个死人了,只不过还能动罢了。
林朦想到这里,手指不觉动了一下,只是简单地动了一下,可她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天,那天正是这些手指,不受控制地杀死了一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她现在做的每个动作,都能让她想到杀人那天,好似就连空气中,也总是带着抹不去的血腥味。她于是憋住气,试着什么都不想,可没有多时,她便一下张开嘴巴,忍不住地大口吸气,而后侧身咳嗽起来,她又不得不闻到血腥味了。
林朦于是就这样一直在床上躺着,她不知道她这样已经多少天了,她不愿吃东西,也不愿起来,她仿佛永远无法从那血色的一天里走出来,她厌恶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厌恶她的身体,厌恶空气中只有她能闻到的血腥味。如果人能脱离肉体而活的话,她愿用刀子把她的灵魂彻底地,干干净净地剥离下来。她的嘴唇日渐发白了,她的脸颊越发削瘦了,她的脚腕也变细了,可她依旧动人。
她还记得,樊茗曾带回一个郎中来,说要给她瞧一瞧这种病。郎中看了以后说,是无根之病啊。樊茗问,什么是无根之病。郎中说,病都有病根的,寻根溯源,就能找到病因,可林朦的病是无根的。樊茗问,那要怎么治。郎中说,无根之病,也叫心病,是最难治的病。樊茗问,治不了了吗。郎中说,得了心病能活多久,谁也说不准,据他所知,吃药是不管用的,心病只有二法可医。
樊茗连忙问,是哪二法。郎中说,一是藏根,二是破根。樊茗问,如何讲。郎中说道,所谓藏根,就是把心病之源头给藏住,不管是忘掉,还是不去想,只要把造成心病的那件事给藏住,病就能慢慢好起来。樊茗又问,那破根呢。郎中说,所谓破根,就是直面那件事,有些事见一次可称病,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慢慢地也就不当回事了。樊茗问,要用哪种方法才好。郎中说,藏根是藏不住了,如果藏得住,林朦也不会像这样躺在床上,只有用破根了。
樊茗道谢后,将郎中送走了。过了些日子,樊茗说,要带林朦去看一样东西。林朦问,她已动不了的。樊茗说,看了就能治病。樊茗于是蹲下去,林朦爬上了他的背,林朦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她靠在樊茗坚实的臂膀上,任由樊茗把她带去一个她不想问出名字的地方。樊茗背着她一直走,林朦只感觉她像是泡在水里一样,起起又伏伏,路是颠簸的,但樊茗的背却很稳,从未曾让她磕碰。
樊茗的步子停了,他把林朦放下来,让林朦坐在一个土坡上。林朦听到吵闹声,于是问,坡下面在干什么。樊茗说,坡下面有很多人,他们聚在一起,在看一件事。林朦问,在看什么。樊茗说,在看杀人。林朦问,杀谁。樊茗说,脸碾子。林朦问,脸碾子怎么了。樊茗说,脸碾子杀了人,这要从查案说起。
脸碾子那天从樊茗家出去后,便和脚轱辘一起,去找清高人,他们认定,清高人就是假丰收的人,同时也是杀害贾文明的凶手。清高人见了二人后问,凶手查出来没有。脸碾子大喝一声,让清高人束手就擒。清高人不明白怎么回事,脚轱辘一下子就把清高人给摁住了。清高人问为什么抓他。脸碾子说,贾文明死之前,所有人都查遍了,没发现假丰收的,只有清高人还没查,所以清高人就是假丰收的人,一定是贾文明发现清高人的秘密后,清高人才杀人灭口。
清高人说,他根本就没杀过人。脸碾子说,清高人有什么证据。清高人说,他如果杀了人,就不用派人去查是谁杀的人了。脸碾子说,清高人正是为了掩盖他杀人的嫌疑,所以才故意派人去查。清高人说,他可是给了脸碾子一箩筐粮食作为报酬的。脚轱辘忽地大叫起来,质问脸碾子,为何只分给他一瓢。脸碾子说,他聪明绝顶,而脚轱辘只会捉人,当然他要拿的多。脚轱辘说,他要比脸碾子更聪明,他应该多拿。清高人说,两人不如比试一番,谁赢了就多拿。
两人问,要怎么比。清高人说,现在贾文明的尸块还没有找全,还缺一条腿,谁能把贾文明的腿找到,谁就是更聪明的人。脸碾子说,这个方法好。脚轱辘说,他也赞同,但必须要找来很多人作证,这样才公平。两人都同意后,便各自散去。未有多时,两人都带着腿,来到了清高人面前。清高人召集了一帮人来作证。
先是脚轱辘,他拿出一条肉腿来,扔到众人面前,说这就是贾文明的腿。有人道,不对,这腿没有五根脚趾,还和人肉颜色不一样,分明是一条猪腿。脚轱辘说,人腿卸下来久了,就这样子。清高人说,这好办,弄来一些柴火,把这腿烧了,好吃就是猪腿,不好吃就是贾文明的腿。众人于是找来柴火,把脚轱辘带来的腿给烧了,烧完了发现味道很香,一吃进嘴里发现,分明就是猪肉。
脸碾子大笑起来,他拿出了他准备的腿,那是一条长着腿毛,颜色分明,而且挂着鲜血的腿,腿上无根脚趾根根分明。围观众人纷纷感叹,这才像是人腿。这时候有人发现,脸碾子拄着拐,有一条裤腿随风飘荡,于是问,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腿切下来了,脸碾子说,绝对没有的事,他才不会做那样的事,他带来的这条腿,就是货真价实的人腿,而且就是贾文明的那条,他才是更聪明的人。
清高人问脸碾子,确定吗。脸碾子说,当然,不会错的。清高人于是大喊道,脸碾子就是杀人凶手,把他给捉起来。脚轱辘首先扑了上去,人们随后把脸碾子捆了起来。脸碾子问,凭什么说他是凶手。清高人说,如果不是凶手,怎么能找到丢失了这么久的腿,分明是他杀了人之后,故意藏起来的。人们都觉得有理,要求处决脸碾子。脸碾子只好大喊,那不是贾文明的腿,是他切的自己的腿。周围却没有人信他,清高人说,脸碾子刚刚分明都承认了,就不要狡辩了。
到了处决这天,麦田中央的磨盘上,架起了一柄高高的铡刀,铡刀拉开,脸碾子就被按在了下面,只要落下,脸碾子就会人头落地。人声越发吵闹了。不远处的土坡上,樊茗对林朦说,郎中说这是治病最好的方法了,听到铡刀抬起的声音,林朦的手指不禁颤了一下,樊茗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明明伸出了手,又缩了回去。他看着林朦的神色,由平静到紧张,随着铡刀落下,人头滚落在地,林朦的耳朵仿佛被针戳穿一样,一下子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不禁跪在地上大叫。
“不是我,不是我!”
这种叫声让樊茗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五官不由得扭曲在一起,看到心爱的女人如此难受,他不禁也难受起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只是看着山下的人群,然后疯狂地冲了过去,一脚将脸碾子的头颅踹出去很远。人们被他的举动所撼住了,一时都沉默了,忽然有一个人拍手叫道,好,嫉恶如仇,为我们大家出气了。紧接着掌声雷动,大家都举起拳头为樊茗叫好,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想明白,他只是不想看到,那颗罪恶的头颅再发出任何一丝声响了。
林朦的病并没有好,反而更重了。
黑夜的时候,樊茗坐在院子的屋顶上,仰望着星空,他发现星星不似以前那么明亮了,他看到群山环绕,恍惚间感觉置身囚笼。他想到过去,又想到现在,他却不敢想未来。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也许林朦早晚会得这种病的,他或许也会,山里人其实人人都有这种病,只不过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知道罢了。引起这病的,或许不是人,也不是任何一件事,而是这山,这座腐朽不堪的山。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也许,能治好这种的病的方法。
只有重活一次。
可要新生,就要先死去。
林朦唯有死在这里。
才能获得新生。
他已决定好了。
要做这个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