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年当中最长的季节,它没有确定的日期,山里人一直是靠看太阳,还有摸土地,来确定这一年的夏季是否过去的。如果一直很热,那么夏季就会无限延长,直到凉爽下来。这一年便是如此,夏末的尾巴一直在不断地伸展,好似看不到头,虽有时落雨,但却也是燥热的雨,不会把炎热盗走,雨后的太阳还是太阳,云也还是云,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站在麦田里,闻不到夏去的味道。
夏末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学校里要举办“山羊宴”,山羊宴是为了送学生的,学生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学校会请山里所有人到学校里来吃一顿饭,以期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有更多的人来报名上学,这样他们就可以收到更多的学费。山羊宴虽然叫山羊宴,但却不全是山羊,山羊像牛一样贵,所以宴会上通常只有一只山羊。会有一张大圆桌,把烤熟的山羊放在桌子中央,而后围着山羊摆上一百二十九只鸡,据说山里夏季最长的那一年,夏季足足有一百二十九天。
山羊宴到来之前,学校都会把养在笼子里的鸡放出来,让他们在校园里,在山野间四处跑,据说鸡越跑,腿上的肉就越结实。等到山羊宴快开始了,再把鸡都抓起来,然后放在笼子里,用鞭子时不时地抽击它们,不让它们睡觉,如此反复下来,被困在笼子里的鸡就会变得暴躁。鸡一旦暴躁了,杀的时候,就会溅出很多的血。山里人认为,这是吉祥的征兆,在杀鸡的时候,会特地在旁边等着,等血溅出来的时候,凑上前去,让血洒在眉间,据说这样不会生病。
往往在山羊宴杀鸡的时候,山里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去,据说刚杀完的鸡,屁股后面有一块肉是很嫩的,如果立刻取下来,生吞入腹的话,是可以像鸡一样,多生孩子的。据说那块肉并不好吃,因为鸡突然死掉的时候,屁股后面会喷出屎来,那块肉是不能洗的,所以女人要硬生生地吃进去。女人们大都是不爱吃的,但又是不得不吃的,如果不吃,也会有人将肉强塞进她们嘴里,这个强塞肉的人,大多数时候是女人的父亲或母亲,而后才是婆婆,最后才是丈夫。
女人如果不能给男生生下一个孩子,是一件很耻辱的事啊,甚至比偷情还要可恨,女人在出嫁之前,没等婆婆来验,父母要先验一验女儿到底能不能生下孩子来。他们通常会拿来一口大缸,然后让女人蹲在缸上,把屁股浸泡在水里,缸里是灌满了水的,如果出嫁的日子选在冬日,水则是冰凉的。女人需要喝下一大盆山羊尿,然后坐在缸上面等,一直等到有尿出来。如果尿让水变色了,那么女人就是生不出孩子的,如果水没变色,那么女人就是能生出孩子的。
如果女人到了男人家里,生不出孩子,不用男人说,女人的父母就会提着棍子到男人家来,冲着女人的肚子打,一边打还要一边骂,婆婆则是在旁边看着,什么时候说停,才可以停下来,如果一直不说停那就要打到死,如果女人的父母私自停了,那么就要退还所有的聘礼,并且要给女婿家,干五年活儿。大多数时候,父母都会很用力,打几下把棍子打断了,婆婆家也就叫停了,可如果一直不肯狠下心来,轻轻地慢慢地打,婆婆就一直不喊停,让他们一直打。
距离山羊宴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楚青山和林朦虽然承认了偷情,可对偷情的细节仍不愿供述,这让秉持公正的清高人很是不满,于是他特地把这捉鸡的活儿派给了两人,让他们脖子挂着写有“奸”字的牌子,背着篓子,到处去捉鸡,把一百二十九只全部捉到,一直也不许落。清高人说,山羊宴是两人最后的机会,如果两人不能在山羊宴之前,供述偷情的细节,真心忏悔的话,他就要让两人脱光了,在山羊宴的时候,站在桌子上,在所有人面前,演一演是怎么偷情的,怎么做的,说的什么话。
鸡是不好抓的,它们走得很快,人有四肢,鸡也有,人有四肢用两只走路,两只拿东西,鸡却用两只走路,两只化出翅膀来。林朦时常在追了很久,到达坡顶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鸡从摔死人的高度一跃而下,在空中扑腾一阵后落在地上。鸡虽然会飞,但却似乎不能从平地起飞,必须要从高处往下跳才可以。
林朦在捉鸡的时候,楚青山就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单单看着,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又找上了他,他的身体发热,热得厉害。以至于林朦问他,鸡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的时候,他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回答她。
楚青山说,鸡的翅膀不是为了飞的,是为了从高处坠下的时候,不至于摔死。林朦又问,人为什么不能飞。楚青山说,或许是因为人少有从高处往下跳的时候,如果人跳久了,或许也会飞了,可大多数跳下去的人,都死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找鸡,捉鸡,凡是学校的鸡,脚上都系着一根黑布条。走野了的鸡,比起在笼子里的鸡,更加的凶猛。它们嘴更尖,脚也更尖,翅膀忽扇起来的时候,是可以将人的手臂和脸颊刮出血痕的。
两人捉鸡的时候,路过的人会向他们吐口水,时间久了,两人的身上就都是各种各样的口水了。林朦问,人为什么要吐口水。楚青山说,或许是人们为了发泄愤怒吧。林朦问,她们明明没有伤害别人,就算是真的偷了情,也不管别的人事,别人为什么要愤怒。楚青山说,人人都有权力愤怒的,但很难知道他们为什么愤怒,人好像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为别人愤怒,似乎这很高尚。
楚青山将扑倒一只鸡,然后说,他见过很多为别人愤怒的人,但却少见到为别人高兴的人,就算有,也大都是假。林朦问,为别人愤怒,难道不是对的吗。楚青山说,他也很难说清楚对不对,有很多事情本就是难分对错的,他很奇怪,一件事在分清对错之前,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总不能什么都不是吧,他没有见过不好不坏的事情。林朦说,他不明白别人是为了谁在愤怒,从而将口水吐向他们两人。楚青山说,或许是为了他们自己吧,也只有这种解释了。
林朦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人都是自私的,所以女人出嫁的时候,需要男人的聘礼,问人家借粮食的时候,需要问人家写一张字据,借人家的牛去耕地的时候,需要喂饱了再送回来,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吐口水的人,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愤怒的话,完全可以让别人代替他们来吐口水的,可他们偏要自己来,如果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愤怒,为什么要亲力亲为,为什么吐口水的时候,要面目狰狞,那么用力,尽力把口水吐在后背上,或者那些难以擦去的地方。
林朦问,他们是不是要一直这样被吐口水,然后死去。楚青山说,也不一定,或许人们要吐的,只不过是那块牌子,谁戴上那块偷情的牌子,他们就吐谁,或许等过些日子,摘下了牌子,他们连你是谁,都不曾晓得,甚至连吐过你也会不记得的。林朦问,他们既然都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还要吐。楚青山说,大概是这件事很简单吧。林朦问,是什么意思。楚青山说,仅仅是向别人吐一下口水,就可以变得很高尚,比起其他装模作样的事情来,这难道不是简单得多吗?
林朦说,人啊,为什么总想着比别人高尚啊。楚青山说,大概是因为人不可与其他野物相比吧,人不能像鸟一样飞,不能像山羊一样在山上飞奔,不能如同蛇一样从牙齿里放出毒来,更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生活,所以人只能跟人比,人若跟人比的话,最简单的,便是比别人高尚了。林朦说,人是喜爱高尚的啊。楚青山说,人不都喜爱高尚,但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高尚,这是很奇怪的。
天已经是快要黑了的,这么多鸡不可能一天抓完的,两人必须要回去了,先把抓到的鸡,送回学校的笼子里。林朦已抓了很多鸡,篓子里放不下了,于是就用一根粗麻绳,将鸡脚绑起来,然后把很多的鸡连在一起,牵着绳子,拉着鸡走。林朦在前面走,楚青山就在后面跟着,越是日头要落,那种奇怪的感觉就越是骚动他的心,他明明已经努力不去想了,可还是忍不住,盯着林朦去看。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这次他并没闻到女人香,他不明白,以往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的耳朵和鼻子都会变得异常灵敏,可这次却很是愚钝,或许是因为林朦吧,他无法对那样一个女人,产生别的想法。若是以往,他恐怕会打自己一个巴掌,可他早已知道,无论怎么打都是没用的,只会让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于是他只能忍着,每走一步,都咬牙忍着,牙齿慢慢地出了血。
当两人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一只趴在地上的人,林朦认得,那是二子。二子像狗一样,用四条腿走路,他冲着一片草趴着,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楚青山看到林朦站了下来,却没来及停步,那种感觉驱使着他,一下子撞在了林朦背后。林朦问,怎么了。楚青山说,没什么,只是路太陡了。
草丛里站起一个人来,是二瘸子,他还没等提上裤子,二子就一下子冲了上去,将他拉出的一股脑地塞进嘴里。二子吃完了还嫌不够,于是又追着二瘸子去要,二瘸子刚提上的裤子,就被咬掉了下来,二瘸子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二子冲上前去,冲着他的屁股使劲儿地啃。二瘸子疼得直叫唤。他大声地喊着,让楚青山来帮忙。楚青山走过去,试图将二子挪开,可二子的牙齿长在了二瘸子屁股上一样,怎么样都拔不下来,二瘸子说,他好像要掉肉一样。
楚青山说,不能轻易拔的,二子咬得很深,如果硬拔的话,可能会把肠子带出来的,二瘸子说,那要怎么办。楚青山说,他去找人来帮忙。二瘸子说,不能叫人家看见的,楚青山可以放出一只鸡来,让鸡去啄二子的屁股,二子就松嘴了。楚青山说,不行的,如果二子把鸡咬伤了,他们就凑不齐数目了。
二瘸子说,不会的,二子现在像狗一样,只吃人拉的,不吃鸡。楚青山只好从篓子里,放出一只鸡来,将拿鸡捧着,放到了二子的屁股上,鸡尖锐的四脚一落屁股,立刻就把二子疼得直哼哼,鸡看着缝隙就喜欢啄,于是冲着二子的屁股使劲儿地啄了下去,二子疼得大叫一声,立刻就松了口。鸡也吓得飞了起来,却不料二子忽地回过头来,一口咬住飞起来的鸡,叼着就往山上跑去。
二瘸子提起裤子,站起来说,要快去追啊,否则的话,就凑不齐数目了,如果凑不齐,两人就要和鸡关在一个笼子里了,吃和鸡一样的东西。楚青山说,二瘸子刚刚还说,二子不吃鸡的。二瘸子说,他刚刚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对于像楚青山这种,连实话都说不出口的人,他也是没必要说实话的。
二瘸子从草地里走出来,说如果现在楚青山愿意把他和小寡妇偷情的事,从头到尾地讲一遍,让他过过瘾,他就会等楚青山关在鸡笼子里的时候,给他们送点人吃的饭。楚青山要去追二子,二瘸子说,追不上的,二子肯定早已经把鸡给埋了,他现在像狗一样,遇到好吃的,都会先咬死,然后埋起来。林朦说,二瘸子是个不讲信用,恩将仇报的人。二瘸子说,谁也不会相信林朦说的话的,因为她是个和男人偷情的小寡妇,小寡妇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不可信的。
林朦说,她不相信。二瘸子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偷情的小寡妇说的话的,但只要林朦愿意跟他在这里睡上一觉,他就可以不告诉任何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会告诉别人,少的那只鸡是自己从悬崖上摔下去,然后摔死的。二瘸子说着,就来摸林朦的手,这时候从不远处的树后面,一下子蹿出一个人影来。樊茗一下子将二瘸子扑倒,然后骑在他身上,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就要下落。
二瘸子大喊着,要打人了,要打人了。这时候学校里,走出一些人来,问二瘸子怎么回事,二瘸子说,林朦弄丢了一只鸡,被他发现了,林朦却死活不承认,还让樊茗打他。林朦说,不是的,鸡是二瘸子弄丢的,二瘸子让二子咬了,他非要楚青山放出一只鸡来,去咬二子,好帮二瘸子脱身。楚青山照做了,可鸡却让二子给叼走了。人群中,有一人站了出来,要主持一番公道,此人叫贾文明。
贾文明抖了抖肩膀,问,鸡在哪里,林朦说,鸡被二子叼走了。贾文明又问,二子在哪里。林朦说,二子跑上山去了。贾文明说,鸡也没有,人也没有,林朦分明是在撒谎。林朦说,她没有撒谎。贾文明说,一个偷情的小寡妇,说的话本就是不可信的。林朦说,她可以把二子找到的。贾文明说,林朦分明是将丢失的鸡私吞了,然后嫁祸给二子,想要趁机弥补是不可能的,必须把两人关到鸡笼子里。二瘸子拍手,大喊着好,冲着林朦吐了下口水,又问樊茗该怎么办。
贾文明说,樊茗打二子受了罚,还不知道改过,按照校规,应该将他绑起来,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到他的骨头都脆了,再也不能打人的时候才可以。二瘸子拍手叫好,然后大笑起来,指着樊茗说,如果樊茗现在愿意跪下去,将他刚才没有擦干净的屁股舔干净的话,他就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放过樊茗。
二瘸子说完,就将裤子脱了下来。贾文明说,这也是可以的,毕竟二瘸子是挨打的人。樊茗说,他还没有打二瘸子。贾文明说,樊茗是打人者,所以樊茗的话是不可信的,而且樊茗刚才是为一个小寡妇打人,那就更不可信了。
看着二瘸子撅着的屁股,樊茗缓缓地蹲了下去,而后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来,一下子冲着二瘸子的屁股戳了进去。二瘸子疼得大叫,一下子捂着屁股,倒在地上,身子直挺挺的,好像叫雷劈了一样,嘴里发出和公鸡打鸣一样的叫声。贾文明大喊着,叫人去抓樊茗,樊茗却一下子抽身跑了,一直向山上跑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又有人把林朦和楚青山用绳子捆了起来。二瘸子大喊着,让贾文明帮帮他,贾文明让二瘸子忍着点,用力一抽,将塞在屁股里的石头抽了出来。
石头一出来,二瘸子不知怎么地,屁股就往后撅,喷了贾文明一脸,贾文明的眼睛都叫糊住了,看不清路,就摸索着转悠,一下子叫装鸡的篓子绊倒了,篓子一开,鸡都跑了出来,它们闻着味道,就冲着贾文明的脸和二瘸子的屁股去了,两人叫个不停。后来怎么样了,林朦和楚青山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叫带到学校后面麦地中的鸡笼里时,仍能隐约听见贾文明和二瘸子的叫声。
鸡笼子里现在还没有鸡,鸡笼子不高,两人站不起来,麦子大都收完了,四周都是些草垛子。夜很快黑了下来,四周寂静。两人并排躺在鸡笼子里,月亮出来了,月光打在林朦脸上,还有肩上。林朦说,阿戚曾跟他讲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女人说,很多男人都以为自己确定喜欢一个人,但其实不是的,他们只是喜欢和女人睡觉。林朦说,她觉得女人也是一样,她现在想要楚青山,帮她一个忙。楚青山问,要帮什么忙。林朦转过身来,趴在了他的身上。
楚青山立刻感到热了,热得不得了,他的舌头像是变成了一根石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林朦的手抚在他的胸口,然后去解他的衣服。
林朦说。
“你会的吧。”
“我不会。”
“你会的。”
“我不会。”
“你闭上眼。”
“为什么要闭上眼。”
“你是会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林朦脱得只剩下一件肚兜的时候,她却又倒向了一旁,两人又并排躺在地上了,月亮还是月亮,月光还是月光,楚青却不再觉得热了,他不由得看向林朦,林朦在月光下的脸,还有身体,像是被溪水精细打磨过的白玉一样。
林朦说。
“试不出来的。”
“为什么。”
“我也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
“我不会撒谎。”
林朦语罢,才发觉楚青山已然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再想张口已经不能了,她感到楚青山像是一条蟒蛇,在她的身上游走,然后缓缓地钻入她的身体,她慢慢地闭上了眼,不知道下一次睁开,月亮还是不是月亮,月光还是不是月光。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