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有一只鸽子,通体发白。巨大的鸽子站在水池中央,两翅展开,头却低着,看着嵌在泥柱子里的双脚。公园很大,但看起来却不大,不同种类的树木将公园给割裂开来了,划分成了很多部分。鸽子雕塑所在的广场并不大,基本都被水池占满了,围绕着水池,有一圈石凳,围绕着石凳,有一圈子树。
公园的周围是热闹的商业街,街道上有男人,有女人,还有看起来像男人但不是男人,像女人但不是女人的人。陆田夫就从这些人当中来,从喧嚣步入宁静,然后在鸽子雕塑旁的石凳上落坐。他看了眼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太阳,午时刚过,约定时间已经到了,可约他的人还没有来。或许是相比于商业街,公园太过无趣了吧。放眼望去,广场上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在卖鸽子食的男人。
可广场上却没有鸽子。
男人看到陆田夫坐下,于是举着卖鸽子食的牌子走了过去,问道:“同志,要喂鸽子吗?”陆田夫下意识地拉高了围脖,摇了摇头,尽量不说话。男人似乎并不愿放弃,他看起来有三十上下,也许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他在陆田夫旁边坐了下来:“今天的风可真大。”陆田夫本不打算理会他,可如果不说话,只会变得更加可疑,他还没见到约他的人,他还不能走,于是他不得不张口了:“是啊,比昨天要大。”男人问道:“昨天您也有出来吗?”
陆田夫道:“我每天都有出来。”男人笑道:“那你一定知道,鸽子与其他的鸟不同,越是风大的时候,它们越喜欢活动的。”陆田夫道:“我还没有听说过。”男人道:“也许您现在应该听说了,因为我告诉您了。”陆田夫点了点头:“那好,我现在听说了。”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来,递到陆田夫面前:“鸽子是很乐意在飞行之后,饱餐一顿的,尤其是这样的大风天气,它们飞起来很累,是更愿意多吃一些的,如果你在这里撒下一些鸽子食来,会很有收获的。”
陆田夫斜眼瞧了瞧那把玉米粒:“这不是鸽子食,我见过鸽子食,是很精巧的东西。”男人道:“鸽子也是吃玉米的,而且玉米相比于其他的鸽子食来说,是更加纯粹的,就好像人喝牛奶一样,如果牛奶里加了羊奶和猪奶,虽然更加有营养了,但却并不好喝了。”陆田夫有些不耐烦道:“我不喝牛奶。”男人道:“我看得出您在等人,如果独自休息的话,不会那么在意时间的。”
陆田夫用余光打量着男人:“你是个很会说话的人。”男人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能买一些鸽子食的话,也许等待就不那么漫长了。”陆田夫道:“等待本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我去喂鸽子,那就不是等待了。”男人道:“您说的等待,难道就是什么也不做吗?那样当然是很无聊的,或许您没有发现,从我来到这里,坐下,跟您聊天,时间已经很轻松地过去了有差不多五分钟了。”
陆田夫看了眼手表,的确如男人所说,他抬起头道:“可我没有太多钱。”男人侧过身子来,更加靠近道:“您不是一个缺钱的人,至少最近不是,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多送您一些。”陆田夫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并不缺钱。”男人笑道:“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如果您卖过东西,您就会知道,有两种人是从来不问价格的,一种是从没打算要给钱的人,另一种是很有钱的人,而穷人则是十分地关注价格,恨不得一上来就知道最低能砍到多少钱。”
陆田夫笑了笑道:“那你错了,还有一种人,就是无赖,他们没有钱的。”男人打量着陆田夫:“您不像是这种人。”陆田夫道:“你一直都很聪明,可刚刚那句话,有失理智。”男人低下了头。这时候有一个女人从远处走了来,她抱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很多的花。男人迎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女人叹了口气道:“我,我饿了,对不起,一上午了,还没有人买。”
男人搂住女人的肩膀:“没关系的,我们还可以去学别的手艺,等自行车卖了,咱们就一起坐火车,去学面点,现在干这个赚钱很多的。”女人微微点了点头,面带愧疚:“你卖了多少,够买一个烧饼吗?我其实不饿的,肚子里的孩子饿了。”男人道:“我早上看了的,街边有家烧饼铺子,我们先去吃,吃完了没有钱,老板肯定不会让我们走的,到时候你坐着,我刷盘子洗碗,就把烧饼给顶了。”女人捂着肚子道:“可我们已这样吃了许久,一家店没法去两次的。”
男人搂着女人,转过身去:“走吧,先走着再想办法。”陆田夫看着两人,叫道:“喂,那个卖鸽子食的。”男人转过身来,听见陆田夫道:“你口袋里有多少?”男人摸了摸口袋:“不算多,但肯定不算少。”陆田夫从衣服里掏出钱包来,摸出几张钞票:“我全要了。”男人和女人相望了一眼,有些难以置信,他走过去,将口袋里的玉米粒全都掏了出来,又用报纸包好,交给陆田夫,陆田夫接在手里,把钞票扔在地上:“以后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幸运了。”
男人急忙跪在地上,将钞票一张不落地拾起来,然后一边鞠躬,一边感谢道:“谢谢您,太感谢您了。”男人把钞票数了数,叠得很整齐,转身交给了女人,两人一起向远处走去了。陆田夫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禁想到了施春桃,他已很久没摸过施春桃的手了,连她的脸都快忘了,只是依稀记得轮廓。
陆田夫不打算想这些了,于是他将报纸展开,铺在旁边,将里面的玉米粒拿出来,抛洒在地面上。他看了看手表,他要等的人还没来,他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他已不打算再看手表了。他只是很认真地抛洒着玉米粒。刚才的男人没有骗他,许久之后,随着一阵风,来了几只鸽子,有灰色的,有白色的,它们先是观望,而后慢慢地靠近,紧接着互相争抢起来。陆田夫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逃亡生活已让他身心俱疲,幸而玉米粒还有很多。
2
“人丢了?”
办公室里,霍天鸿惊讶道。戚山道:“是啊,就在刚刚,施春桃的父亲施不荒来报案,说今早起来就不见施春桃,以为是去赶早市了,结果等到中午,也不见人回来,去市场找也没找到,觉得事情不对,回家里一翻腾,发现家里所有的现金都被拿走了。”霍天鸿诧异道:“人突然就没了?有什么征兆吗?”
“有是有,据施不荒说,最近一切太平,唯一不寻常的点,就是昨天曾有一块石头,砸碎了他们家的玻璃,当时也没在意,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石头在哪儿?”
戚山将一个证物袋递给霍天鸿,霍天鸿拿起桌子上的手电筒,打在石头上,细细地观察着,石头上一块白色的痕迹在强光下显现出轮廓来:“透明胶带。”戚山道:“什么?”霍天鸿将证物袋递给戚山:“没错的,是残留的透明胶带。应该是有人通过这种方式,向施春桃传递了某种信息,造成了施春桃的出走。”戚山道:“你的意思是,陆田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用这种方式……”
“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查到的,如果遇到一个人,就要上去扒下他的衣领来看看,那么我们的蹲守也就毫无意义了。我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最起码说明,陆田夫是需要施春桃的,否则他不会冒险回去,留下这样的信息。”
“他难不成要跑?”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施春桃曾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这次陆田夫叫走施春桃,施春桃还带走了所有的钱,若说两人要跑,也是八九不离十。”
“那我们怎么办?”
“还是老样子,各个出城要道都要严查,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车辆和人,就算是拉粪的牛车,也要扒开粪看看,决不能让他们出城。”
霍天鸿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处理,你跟我走一趟。”戚山问:“去哪儿?”霍天鸿道:“我查阅了当年的记录,又问了当年办案的人,当年牛怀民那起案子,不是一无所获,咱们的人在现场发现了一枚指纹。牛怀民死于仇杀的可能性很高,当时机车厂的人都有作案动机,于是他们一个不落地都做了指纹对比,包括陆田夫,当时只有一个人,手指受伤了,没能做成。”
“是谁?”
“冬苓。”
“是他?”
“他伤好了以后,再去采集,发现指纹已近乎没有了,是误触硫酸,指纹已被破坏了,幸而有人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证明了他没有作案时间。”
“那咱们现在是?”
“去见证人。”
3
天快黑了,但陆田夫等的人还没有来。玉米粒还剩下最后一粒,但却已没有鸽子来吃了,他不知为什么,直到一滴雨落在他的头顶,他才明白,要下雨了。他看了看手表,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街上的人少了,人们总习惯匆匆地来,然后匆匆地退场。陆田夫正欲起身,却见到一个人迎头撞来,而后一侧身,与他擦肩而过,他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只感觉手里多了个东西,沉甸甸的。
陆田夫张开手一看,是个对讲机。他看向刚才撞他的那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包裹得十分严实。那人走到鸽子雕塑的对面坐下了,与陆田夫隔着雕塑望着。陆田夫正想走过去,对讲机里传出声音来:“坐下吧。”陆田夫看了看那个人,坐到了石凳上。他举起对讲机来,还没说话,里面又传来了声音。
“你在查我。”
“你……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查我。”
“你跟踪我?”
“我说过,我比警察更了解你。”
“牛怀民遇害那晚,你是不是在现场。”
“你说呢。”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冬苓!”
电话里传来笑声。
雨,下了起来。
“你来找我,要做什么?”
“六道轮回,只差一个人了。”
“我不可能帮你的。”
“哦?”
“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是谁,只要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警方,他们就会全程搜捕你,到时候你势必被捉到,你不可能走出这里的。”
“是么,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家人?你在跟我玩笑吗?我既然知道了你是谁,自然也就不怕你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料到了,只要我出逃,警方肯定会在我家附近派人蹲守,你想用我的老婆孩子威胁我,简直就是笑话,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试一试。”
“你听。”
陆田夫只看到对面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机来,对准了对讲机,按下了播放键:“田夫救我,救我啊,我不知道被谁绑架了,快来救我啊!”
天空阴沉,雨声萦绕在耳边。
陆田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似骨头都生出尖刺来,要把他每寸皮肤都扎出血来一样,他不禁站了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雨中的那个身影。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陆田夫攥紧了拳头,几乎就要冲过去。
“坐下。”
这是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
陆田夫坐了下来。
目光呆滞。
“你想怎么样?”
“帮我,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的女人一笔钱,她可以很好地活下来,你的女儿也是,我会说,这笔钱是他的父亲留给她的,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
雨打在陆田夫头顶,他放下对讲机,有些恍惚,他的衣服湿了,裤子湿了,眼睛也湿了,水流从他的脸颊掠过,然后抛下,落在地上。
对讲机又响了。
“只要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为……为什么?”
“死无对证。”
对面那人站起身来。
他对着对讲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而后将对讲机扔进了雕塑下的水池里,消失在雨幕中了,许久,陆田夫的对讲机才把那模糊句话传过来。
“记住,你就是凶手。”
陆田夫手一哆嗦,对讲机落在了地上,他低头去捡,这时候才看到后面夹着一张纸条,他打开纸条,看完了,跪在地上了,两手锤击大地。
他知道,他已别无选择。
这张纸条,就是他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