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在夏季要收的粮食都差不多收完了,各家各户点了点,然后确认是丰收了。这一年夏季虽是多了些雨水,但却并没耽误太多。丰收是丰多少,这个各有各的说法,有人说,家里的麦子可以用来铺地,把院子整个铺满,然后晚上还能当被子盖。有人说,缸里都盛不下了,也懒得打了,干脆把收上来的麦穗全都铺在屋顶上,不仅比茅草更密,而且还能顺便晒着,就算淋湿了也不在乎。还有人说,割下来的麦穗都捡不完,累得腰要断了,扔在地里不要了,收上来的已是吃个几年都吃不完了。人们说的是真是假不知道,但都嚷嚷着丰收了。
丰收了就要庆祝。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做一些平常不做的事,并美其名曰庆祝,好像平常做这些就像是杀人放火一样,是罪恶的,不能原谅的。山里人的庆祝是盛大的,他们通常会举办“烧像会”,以此来庆祝丰收。像有很多种,有的是石头雕刻的,有的是泥土包成的,有的是骨头堆砌的,山里人认为凡是能立起来的,都叫像。烧像会要烧的是一个巨大木头像,巨大是多大不好说,但至少要比山里最高的树还要高,比山里最宽的河还要宽。
巨像通常是山羊像,但这并不是因为人们崇敬山羊,而是因为曾有一只发了疯的山羊,毁坏了几乎整座山的麦地,那一年的收成惨淡,还饿死了不少人。山羊之所以会发疯,是因为它总喜欢到处拉屎,有一次它冲进了一户没锁门的人的家里,将屎拉进了一个匣子里。这家的主人是走方郎中,药匣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药丸子,他不知道山羊在里面拉了屎,于是将羊屎当作治肺病的药丸子卖给了别人,患病的人吃了后感觉味道奇怪,齁得慌,于是大口地喝水,呛死了。
郎中将痛打了一顿,瘸了一条腿,他前思后想,才想起来曾有一只山羊出现在他家里,他非常地气愤,于是找到了那只山羊,将他抓了起来,一气之下用一块烧红的剪子,剪去了它屁股后面的一块肉,这样山羊的屁股便存不住什么了,只要一有了,就会不自觉地掉出来。郎中还不解气,又拿出一根烧红的火把来,在山羊的身上点起了一把火,想要把毛全都烧光,却不料山羊烫得受不了了,一下子挣脱开绳子,甩出一蹄子,将郎中踢死,而后一路朝着山上跑去了。
山羊越跑越热,大火早已蔓延在它的全身了,它就这样带着火焰在山里疯跑,穿梭在高低错落的麦地之间,将火焰散播到各处,风一来,大火瞬间在山里四处生根开来。当时是夜晚,人们都在睡觉,等到第二天早起起来再看,大火早已熄灭了,地里的东西也都烧光了,只留下了一片燃烧完的黑色,以及异味。
搭建山羊像的时候,山里所有的男人几乎都要去。山羊像的骨架是用结实的木棍子搭建的,搭建好了以后用草绳子绑上更细的木棍子,然后再刷一层浆糊,将茅草粘在上面,这就是“羊毛”,羊毛要粘五层,直到羊皮密不透风才可以,羊屁股是最后粘的,因为要通过羊屁股,往羊身子里面塞麦穗。各家都要拿出一些麦穗来,从羊屁股里塞进去,而后将羊身子填充满,如果塞不满,会有人轮番地向各家索要,越是丰收,山羊像也就造得越大,需要的麦穗也就越多。
可并不是人人家里都是丰收的,人人家里都有那么多麦穗的,七枝现在就在为麦穗而发愁,她听旁边的四婶儿说,四婶儿家里收的麦子根本吃不完,好多都喂猪了,她也不知道真假,但她知道的是,如果她有那么多麦穗,她宁愿撑死,也不会去拿人吃的喂猪的。来收麦穗的人叫大子,大子是个脑袋细,脖子短的老男人,也是二子的爹。他不识几个字,不会起名字,就知道爹要比儿子大,爹是最大,那么儿子就是二大,所以他管自己叫大子,给儿子起名字叫二子。
大子是带着怨恨来的,他说大家的麦穗都交了,只有七枝还没有。七枝说,她并没有很多的地,就算是大丰收,能收上来的麦穗也并不多。
大子说,大家都是丰收了的,那么七枝也一定是丰收了的,如果七枝不交麦穗,那么就是不满意老天爷赐予的丰收,到时候烧山羊像的时候,要被一起烧掉的。七枝说,她真的没有很多的粮食,收上来的粮食勉强够人吃,哪里还有多余的。大子说,如果没有,那么就去借,或者跪在地上跟老天爷求,求天上下一些粮食,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交上一缸,否则就要被拉去“陪烧”。
七枝没有办法,只得去借,她去到四婶儿家,转悠了半天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借粮食,只是在猪圈旁边来回地走,但她却发现,猪根本没东西吃。她问四婶儿,猪不是吃麦穗吗。四婶儿说,猪已经吃完了。七枝说,猪不怕吃多的,多吃些可以长膘。四婶儿说,吃得多拉得多,收麦穗已经够累了,已经没力气再收拾猪圈了。四婶儿说,让七枝到屋子里喝水,七枝就去屋子里坐着了,一直坐到天黑,也没能将借粮食说出口,直到要走的时候,四婶儿将她送到门口,她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四婶儿有没有多的粮食,山羊像要的麦穗她凑不齐。
四婶儿说,她已没有多余的麦穗了,今天大家都说自己丰收,所以山羊像造得很大,她多余的麦穗,早已经填进山羊的屁股里了,她恐怕是整座山里拿出麦穗最多的人了。七枝点着头,在四婶儿激情洋溢的讲述中离去了。她其实知道的,四婶儿家里根本也没有丰收,因为她坐在四婶儿家里喝水喝了一天,她一天没有吃饭,四婶儿也一天没有吃饭。如果四婶儿家里有粮的话,不至于到了饭点儿,只让客人喝茶水。她还偶听得两句疑似从四婶儿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
她问四婶儿,是不是饿了。四婶儿却说,那不是饿的,是吃饱了撑的。七枝看着四婶儿的嘴角,都有些瘪了,还看到她衣服里面塞的棉花,把肚子撑得好像吃得很饱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明明都穷得要命,还要装作丰收的样子。她想不出,也找不到,第一个说自己丰收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丰收了。她并没有觉得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反倒是雨水多了一些,毁了一些坡上的麦子,她找不到丰收的理由,她想,这大概和几年那件事差不多。
几年前,山里曾闹过“山神”。山里有个人叫五只眼,叫五只眼不是因为他有五只眼,而是他眼睛左右,各生了一个大黑记,脑袋中间还有一个大黑记,看起来和多了三只眼睛一样,于是人们都叫他五只眼。五只眼后来觉得气,于是找人剜黑记,却没有郎中敢接。郎中都说剜了会留疤,而且黑记隔着眼睛很近,弄不好会伤了眼睛,五只眼只得自己弄,用烧红的刀子将黑记全都剜了下来。
黑记剜了下去后,果然留下了三个大疤,看起来倒是不像眼珠了,像眼窝,人们说他像是五只眼珠被剜去了三个,就剩两个了,于是又改口叫他“剜三蛋”。剜三蛋最喜欢的是偷看大姑娘,但他和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不同,他喜欢偷看大姑娘和男人睡觉,久而久之,山里很多大姑娘和男人都记恨上了他。有一回冬天,他偷看的时候,叫人抓个正着,男人将他扒光了,然后把他赶到了外面。
天上正在下雪,地上昨夜的冰还没化。剜三蛋本想走小路,可他知道,小路绕远,没等到家说不定就要冻死,他只能走大路,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人们干活儿回来的时候,山间大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盯着剜三蛋看,一边看还一边指指点点。有人问剜三蛋,连裤衩都不穿,难道不冷吗。剜三蛋反倒慢悠悠地说,一点儿都不冷。那人觉得剜三蛋是在开玩笑,于是用手扣下一块冰来,让剜三蛋吃,却不料剜三蛋抓起来,放进了嘴里,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边吃还坐到了地上,两腿岔开,用手冲脸扇着风,嘴里说,这天儿真是热啊,越吃越热。
众人都觉得奇怪,于是都停下来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剜三蛋竟在雪地上打起滚儿来,光秃秃的身子一点都不打颤,好似根本不怕冷似的。众人都觉神奇,于是问他,为什么不怕冷,反倒还觉得热。剜三蛋说,他曾夜梦山神,山神说,天下的人分为好多等,只有最高等的人才能见到山神,低等的人不仅见不到,还要听从高等的人的命令,否则会受到山神的惩罚。高等的人是受到山神庇佑的,他们不仅不怕冷,而且越冷会觉得越热。剜三蛋说,他就是高等的人。
众人听了以后,觉得甚是奇妙,剜三蛋为了证明他是高等的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跳入了旁边一条漂着冰碴子的河水里洗澡,一边洗还一边说,有没有人能借他一件衣服擦擦汗,真的是太热了。自那天后,剜三蛋能通山神的事便传开了,他则是每天光着身子,坐在雪地里,受人祭拜,给人解答疑惑。剜三蛋靠着这个,不用干活,就赚了很多的粮食,于是不久之后,山里便出现了很多光着身子的男人还有女人,他们光着身子学剜三蛋坐着,天气越冷,越是喊着热。
有一天下了冰雹,天气寒冷异常,连山羊都有冻死的,人坐一会儿都能冻得不会走路,许多光着身子的人都受不了了,穿上了大衣,只有剜三蛋依旧面不改色地坐着,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通山神是装不出来的。人们都很崇敬剜三蛋,而剜三蛋却在大雪之中晕了过去,有人给他叫了郎中,郎中说,是寒症,要用热药治,人们却说,剜三蛋是越热越冷,越冷越热,要用寒药治才可以。
郎中于是给剜三蛋喂了很多的寒药,剜三蛋喝完了直呼太热了,他要热死了,于是就死了。人都不解,这时候郎中说,剜三蛋以前有没有骗人,他不知道,但刚才说的肯定是真话,因为寒症会引起身子发热,剜三蛋确实是热死的。
七枝想,现在人们都说着丰收,这大概和剜三蛋通山神是一样的,人们总喜欢在光着身子的时候,说自己不需要穿衣服,在穿着衣服的时候,说即便光着身子也不怕。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只知道,她就算想光着身子也光不成,她真的没有丰收,她真的没有很多粮食。七枝刚回到家,就听得门外有大叫者,她推开门去看,发现四婶儿正被人像猪似的绑了起来,两只手和两只脚捆在一起,用一根长木棍穿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抬着,往山下的麦地里送去。
四婶儿大喊着,她真的没有粮食了。大子问她,她不是说丰收了吗。四婶儿说,是丰收了啊。大子说,丰收了怎么会没有粮食。四婶儿说,丰收是丰收,没粮食是没粮食,她真的是丰收了,可她也真的没有粮食啊。四婶儿不停地叫着,可却没有人理会她,四婶儿就这样越来越远了。七枝知道,她就算吃不上饭,也要凑出烧像会的粮食了,她关上了门,将家里的粮缸搬到了院子里。
她再没做什么,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样看了多久,只记得有那么一瞬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她倒在地上,回头看去,大子带着几个人闯进院子来,将家里的粮缸搬走了。她什么也没说,但她似乎又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
她这一年。
没有任何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