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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雨

今天我们学分割法”。

天色是浓的,青墨色的雨在下,或许雨本不是这个颜色,是被山给映的,但在山里人的记忆里,他们没有见过纯色的雨。

屋子就在山脚下。破旧的木头屋顶上盖了一层茅草,茅草遮住一个牛头大的圆洞。现在茅草湿了,水从四周汇来,压在洞心,而后茅草逐渐被压得下沉,像一个漏斗似的,扎进屋子的尖端不断滴下水来。

水滴在地上,散成一团。

一滴,二滴,三滴……

林朦正在数着。

四周的墙壁因为潮湿,散出一股霉味来,墙缝里有青苔生渗入。脚腕高的土台上,贾文明正用一支粉笔正在黑板上刻画。他先是画了一个三角,而后又画了一个三角,他先说,所谓分割,就是切,把大的切成小的。他用笔切断一个三角,而后回过身来又说,切一下,就是分割一次,两下就是两次。

有人举手说,不懂。

贾文明从土台边堆着的草垛里,抽出一根草来,举在手里,将其掐断,展示给众人,并说,就是这样,这就叫切割,他把草切割了一次。

有人质疑,贾文明刚刚是用的粉笔,这次没用粉笔,怎么能叫切割呢。贾文明听了,拿起一根粉笔,把草戳断,展示给众人。

有人反对,刚才切的是三角,现在切的是草,怎么能算切割呢。贾文明于是又将草折了两下,折成一个三角,捏在手里,再用粉笔戳断。

学生们方才点头。

贾文明继续讲,切割可以将东西分成很多,但无论切成多少,都可以拼接起来,和原来一样,这就叫组合。

屋顶的水仍在滴。

贾文明将刚才掐断的两段草拿起来,捏在一起,举起来告诉众人,现在它们又拼成一根了。有人说,这不是一根,它们的中间仍是断的。贾文明说,他不可能把断掉的两根真地再合成一根。那人问,谁可以。贾文明说,没有人可以,或许老天爷可以,但他没见过老天爷。老天爷或许不会跟一根草较劲。

有人问,只有切成两段的才可以组合吗?贾文明说不是的,无论切成多少,只要切出来的部分没丢,都是可以重新组合到一起的。那人问,如果像铡草一样,切得稀碎呢,贾文明说不会有这种时候,那人说有的,他给小牛犊喂草的时候,就要切成和鼻毛一样细的丝。贾文明让他上来试一下。

那人从位子上走出,来到土台上,从草垛上拿起一把阔铡草刀,而后抓起一根草,蹲在地上,开始剁。他剁得很快,大概是经常干这种事情,那根草逐渐变得细碎,先是和头发一样,而后和鼻毛一样了,由短又细,几乎看不见了。

那人将刀放下,站起身来。贾文明蹲下,开始捡拾碎末,他的手掌里有了很多的碎末,然后他开始拼,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夹着碎末,拼得满头汗水。雨越来越大了,从茅草上落下的水滴也越来越急了,而后干脆不滴了,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垂直落下,灌在地上,地面开始湿了。

窗户是没有窗棂纸的,正方形的窗框子是炕檐改的,而炕檐又是牛栏改的,至于是从谁家里拿的,没人知道。雨从窗框打进来,当地上铺满薄薄的水层的时候,有人踮起脚来了。当木桌完全被水浸湿的时候,他们又都站到了凳子上。

风很快变大了,乘着雨水杀进来,把屋子里灌满外面泥土的味道,凳子不稳,大家都躲到了桌子上,直着身子是站不稳的,只有蹲着。雨水慢慢地上涨,已与土台外缘齐平,可贾文明仍然蹲着,侧身挡住风,继续拼凑着草末。

水就要漫过土台了,贾文明忽然说,不对,缺,一定是缺,至少缺四块,他让旁边切草的人赶紧找。那人低头踅摸,在草鞋底下找到一块,在脚指头缝里扣出一块,又从睫毛上抹下一块,现在还缺一块了。水马上就要淹没拼好的草末了,贾文明仍在不停地寻找,汗水打湿眼镜,掀起水雾,模糊一片。

切草那人已被水势唬住,手足无措。土台坑凹不平,贾文明一边用手驱赶不断上涨的水,一边寻找缺少的那一块草末。他忽地大喊,找到了,其惊喜程度,不亚于在树下撒尿时,滋出一块黄金。那块草末是在铡草刀上发现的,大概是切草的时候粘上去的,可他已腾不出手,他必须不停地驱散水。

他只能用脚。他以蹲着的姿势,用脚去够铡草刀。没有雷光,天更暗,雨更大了,房顶茅草汇聚出的细流已经扩成胳膊粗的水柱,而后越扩越大,茅草被水冲散,雨水从屋顶牛头大的漏洞里倾斜下来。水几乎是要漫过脚踝了,贾文明仍蹲在那里,铡刀已被他拉到了屁股下面,就快要拼成了。

“要塌了!”

房梁已在不停颤动,摇摇欲坠,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人四散开来,靠门的往门跑,靠窗的向窗奔。三五个人刚到门口,还未将门拉开,一根腰粗的巨大房梁砸了下来,斜着挡住了北边的门,门已是打不开了。

拉门那人手臂里的骨头一下子断掉了,但肉还连着,于是另一只手托着残手,不停嚎叫,可是没人管他。众人都往南边的窗去,贾文明仍蹲着。

屋顶开始散架,房梁一根根掉落。林朦一个踉跄,摔在了水洼里,一条腿被房梁压住,无法起身,不停地吃水。一只脚踏在窗框上的樊茗已是望见了这一幕,他忽地止步,伸出手来,想要回去拉林朦,可身后却有人向他呼喊,樊茗,你怎么不跑了,快点跑啊,难不成你要和那个小寡妇一样,淹死在里面吗?

樊茗听闻,目光不禁一颤,将要伸到的手,又收了回去,望了林朦一眼,而后转身跳出屋子。林朦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头埋在水里,不停地挣扎,她感到房梁很重,像是天塌下来,压在她身上一样,无论如何使力,也无法挣脱出来。漫升的雨水呛进了她的嘴巴,而后是鼻孔,她喘不过气了。

是要死了吗?

死是什么感觉呢?

林朦感到凉,比冬天在山顶吃到的雪还要凉,像是一根房檐上的细长的冰凌柱,从腰部直直地插进去,戳穿后背,替代脊柱。她不觉张大嘴巴,她感觉那根冰凌柱从她的嘴巴里钻出来了,直直地戳向天空,舌头被冻僵了,也咬不断。可这是夏天啊,为何如此冰冷,莫非人死了,就没有四季了吗?

林朦曾听人说过,人死了啊,就不会再想了,任何事都不会想了,那是因为他们死之前会想很多,把这辈子经历过的,都想一遍。所有的事都想完了,没什么可想的了,所以等真的死了,自然也就不想了。

林朦现在开始想了。

她先想到的是冬天。

大概是因为寒冷吧,她想起有一个冬天,院子里的棉被冻成了干,很硬的干,用锄头砍,用石头砸,都没有用,只能放到火上烤。阿红端出来一个火盆,放到院子中间,两人分别抓着被子的两个角,慢慢地把被子放在火上烤。

林成功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石头冰凉,阿红让他别坐那么久,即便想坐也要等到中午再坐,要不然屁股会和石头连在一起,分不开的。林成功不知听懂了没,反正不坐了,他把石头抱起来,然后坐在地上。

林朦问,为什么女人要给男人生孩子,阿红说,因为男人生不了孩子。林朦不信,阿红说,就和羊上树一样。林朦说,她见过羊上树,在一个春天,羊跑到树上,然后大叫,她还看到柳絮在飞。阿红说,一定是林朦看错了,即便羊会上树,男人也是不会生孩子的。林朦问,为什么男人生不了孩子。

阿红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男人的力气都用去种地了吧。林朦说,可是女人也种地,阿红说力气不一样的,男人的力气更大,比女人大得多。林朦说,她见过比男人力气大的女人,能够举起一头牛来。阿红不信。林朦说,那天下雨,很大的雨,石头都冲走了,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地里,她的锄头让水冲走了,她害怕牛也被冲走,于是双手举着牛,举过头顶。

阿红说,那一定是牛犊。林朦说,比牛犊大点,应该可以算是一头牛了。阿红说,不管怎样,女人就是要给男人生孩子的。林朦问,为什么不是给女人自己生,阿红说,因为孩子的姓是随男人的,所以孩子也是男人的。

林朦说,如果女人给自己生,那孩子就可以跟女人姓。阿红说,那样不合规矩,只有半阴婚才那样。林朦问,什么叫半阴婚,阿红说,死人跟死人结婚,叫阴婚,活人跟死人结婚,叫半阴婚,如果活女人跟死男人结了婚,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就要随女的姓,女人再嫁后,孩子再随夫姓。

林朦说,终究还是要跟男人姓的。阿红说,天底下的女人生的孩子,都要跟男人姓的,这是一种规矩。林朦问,是谁定的规矩,阿红说,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没有人知道,而且她可以肯定,定规矩的人已经死了,即便找也找不到了。林朦问,活人为什么要遵守死人的规矩。阿红说,因为死人比活人生得早。林朦说,也有生的晚,但死的早的。阿红说,那种少,一般都是横死的。

两人说着,火盆里的火仍烧着,两人忘了挪地方,被子上的冰烧化了,而后被子烧穿了,穿了一个大窟窿。阿红发现的时候,窟窿已经不小了,她急忙喊林朦把被子放在地上,却不料被子刚放下,一阵风刮来,刮倒了火盆,火盆扣在被子上,底子都已经烧黑了。阿红顾不上用火钳,赶忙扑上去,用手抱住火盆,风还未停,火盆刚被翻过来,风便激起一阵黑乎乎的灰来。

阿红被灰呛了鼻子,嘴里也有灰,她扔下火盆,不停地咳嗽,倒退着跌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心口,蜷缩成一个,后背直颤。林朦不知所措,阿红不停地指着水缸。林朦赶忙拨开缸上盖的木板,舀起一瓢水来,往阿红脸上泼。阿红却呛得更厉害了,林朦慌了神,赶忙回屋,拿起蒲扇来,想要把灰扇出来。

林朦越扇,阿红就咳嗽得越重,最后从嗓子里咳出一个黑乎乎的果核来,后来林朦才知道,就是这个果核救了阿红一命。阿红早上吃了一个野果子,结果不小心把果核吞了下去,想用手挖,却是挖不出来了。灰从口入的时候,幸好果核挡住了灰,才没有进到肚子里。可灰终究是进到鼻子里了,阿红从此以后,害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冷,就开始咳嗽,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林朦想到这里,身子开始由冷转热了,像是火烧的一样,热得皮都化了,她似乎明白,为什么蝉要在夏天蜕皮了。这件事是发生在夏天,她去吃酒席。山里的酒席一般是不办在家里的,只有瘸子或者瘫子,这类走不动的人的酒席才会办在家里,大部分人的酒席是办在地里的。

田地一层层的,每两块地之间的间隔都是不同的,有高有低。酒席办在麦田里,是李四姐的男人黑二哥得了个儿子,要庆祝一下。

黑二哥之所以叫黑二哥,一是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二是因为他的皮肤很黑,不是晒的,据说是烧的。那一年他正在地里干活,不知怎么的,太阳把地面烧着了。他脱下衣服想把火扑灭,可火却越烧越旺,他眼见大火止不住了,于是趴在地上,拼命地护住一片土豆,不是因为土豆值钱,而是据说女人吃土豆,可以生男孩。黑二哥最终护住了土豆,可身子也烧黑了。

李四姐每天都吃土豆,不洗也不削皮,直接吃从地里挖出来的,生吃。现在李四姐终于是生了个男孩,黑二哥大喜过望,于是他要请人吃酒席。酒是米酒,菜是地里刚摘下来的菜,直接在地里起火,现做现吃。摆了有二十几团,五或十个人围坐在一起,用木枝在中间的地上画一个圆,这就叫一团,团可大可小,相当于桌子,用来放菜,吃席的人就席地而坐,盘着腿亦或者侧着身。

黑二哥好面子,二十几团用不上三块地,可他却又跟别人借了三块地,非要摆足六块地,酒席宴间,黑二哥站在最高的地上敬酒,他把酒洒向天,感谢天,又洒向地,感谢地,最后又洒向土豆,唯独没有给李四姐。李四姐在他后面站着,抱着孩子。黑二哥敬完酒,接过孩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酒坛,从最高一层的地往下走,给每一团的客人敬酒。

黑二哥喝得高兴,一张黑脸黑里发红,他特地给林成功敬了一碗,因为他借的地里面,有林成功的一块。林成功眼睛发直,痴病仍在,不太会说话,可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喝了酒,他竟讲出两三句来。林成功两颊发红,看着黑二哥,说他脸发黑,却又不是全黑,这种叫狗屎黑,是命里没有儿子的。

黑二哥听了,以为林成功在开他的玩笑,下一句就要恭喜他得了命里无有的外福了,于是大笑,却不料林成功的话是没有转折的。林成功看着黑二哥怀里的孩子,说可是如今黑二哥却生出了儿子,这不对劲,黑二哥的儿子是假的,不是真儿子。黑二哥缓缓收了笑,这才发觉不对劲。阿红觉得林成功是在耍酒疯,于是上前拉他,可林成功像是着了魔一样,自称是山里的土地爷。

不少人凑了过来,要拉林成功,可林成功两膀一晃,不管众人,硬是指着孩子说,孩子啊,孩子,如果你是个带把儿的,我把酒碗摔碎了,你就哭,说着,林成功把酒碗一下子摔在地上,酒碗砰得裂开。黑二哥怀里的孩子没有哭,反而笑了起来,咧嘴大笑,笑得周围人都毛骨悚然的。黑二哥不知怎么回事,他忙把正在吃酒的接生婆找来,接生婆正与男人划拳,被叫去后醉醺醺的。

黑二哥指着孩子问,当时生下来,他就怀疑不是男孩,接生婆硬说是太小了看不出来,现在他要接生婆当着大家的面,说一说这到底是不是男孩,如果今日她说是男孩,日后长大了发现如她所说,那还则罢了,如果不是,就要砸了接生婆的招牌。接生婆盯着孩子,一时间无法开口。她哼呀乱吐言语,舌头打卷,结巴了许久,才说出实话,这是个女儿,不是男孩,不是男孩啊。

黑二哥只觉脑袋一晕,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倒过去,众人急忙搀扶住。接生婆哭诉,不是她所为,是李四姐指示的,李四姐怕生出个女孩来,让黑二哥丢脸,让她被公婆瞧不起,所以才用一根猪腿,买通了接生婆,让她假说男女。黑二哥回头看向李四姐,李四姐像是失了魂儿的鬼,呆呆地立在那里,两眼无神,很快,她开始跑了,不顾一切地跑,跑得飞快。众人赶忙去拦。

只见李四姐冲到地边,跳了下去,跌在了下面的田地里,两地之间高度相差十几米,李四姐整个人像头死猪一样,屁股撅着,脑袋歪着,两手向后耷拉着,倒在地上,眼睛仍睁着,她的鞭子散着,挂在后背上。

众人都围在地边,有人已从旁边绕路下去救了。公婆也赶到了地边,公公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婆婆则是向前跌,也跌在了田地里。黑二哥一直愣着,许久才想起来,下面躺着的,是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妈啊。

等众人将李四姐救上来,李四姐没有哭,只是面色发白,然后说,她知道这样迟早会被发现的,可她知道,如果生不出男孩,就要一直生,她已生了两个了,不想再生了,她不想再吃生土豆了。她说,生土豆啊,初吃像树皮,后来就像马屎一样,她吃了四年多,不想再吃了,那把火也是她点的,她想要偷着烧毁地里的土豆,却没想到,土豆被救了下来,她男人还因此烧黑了。

她说她愧疚啊,她想去死。

黑二哥听了这些,也不知是哭是笑,就是跪在林成功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祈求土地爷原谅,林成功什么也没说,就看着,后来林成功走了,回到家门前的石头上坐着了,他还仍在磕,不停地磕。没人知道黑二哥磕了多久,只知道他打那以后,脸不是全黑了,而是半黑,脑袋上有一块是肉色的,不是黑的。

打那以后,得了痴病的林成功,不再受旁人冷眼了,每天都有人到家门前来,但是不进门,就坐在门口,问林成功事,让他占卜,大家都觉得林成功是半仙之体,会土地爷上身。林成功呢,还是和以前一样,支支吾吾地说几句话,别人听不懂,就记下来,然后回家猜,据说每回都灵个八九不离十。

阿红自那以后,又回到了林成功得痴病以前的状态,她事事要问林成功,并且从他含糊的言辞中,听出他的意思,一切由林成功决断。林成功的兜里又有烟了,他又抽上烟了,可他却不像以前一样,需要跟货郎换了。

林朦想到这里,感到像是漂流在溪水里,她倒在里面,看着天空,然后路过水里的石头,路过游动的鱼,溪水忽地湍急起来,她被冲入黑暗,她想要挣扎,于是睁开眼,忽地坐了起来。她没死,她还活着。

林朦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一间牛棚,旁边是田地。

树荫下坐着一个人,他正在看书。

林朦问。

“你是谁啊?”

那人回头,说。

“我叫楚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