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朦的记忆里,牛棚是只有四根柱子的,可眼前的似乎不一样,它足足有八根柱子,内有一道木栏,将牛棚一分为二,一边铺着草,一边铺着毯子,而她此刻,就正坐在毯子上,她的衣服仍旧是湿的,衣领却是开的。
她看向不远处树荫下的人。
“楚青山?”
“是啊,我认识你的,你叫林朦。”
林朦看了看楚青山,他的脸庞削瘦,胳膊很细,不像山里人那样精壮,他戴着一副眼镜,穿着黑色的薄底布鞋,白汗衫开着两三个口子,裤子是藏青色的,他的牛在他的身旁吃草,牛的颜色和他鞋子的颜色一样。
“你知道我叫林朦?”
“我知道你叫林朦。”
“可他们都叫我小寡妇。”
“我知道他们都这样叫。”
“你为什么不这样叫。”
“我不想这样叫。”
“你要这样叫的。”
“我要是不这样叫呢。”
“你会被他们笑的。”
“我现在知道了。”
“那你再叫我一次。”
“林朦。”
“你又叫错了。”
“没有的,我只是叫了你的名字。”
“小寡妇不是名字吗。”
“你一生出来,就叫小寡妇吗?”
“我一生出来没名字的。”
“小寡妇来的早,还是林朦来的早。”
“是林朦。”
“那你的名字是林朦,而不是小寡妇。”
“那小寡妇算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个很深的问题。”
“有多深。”
“比地瓜窖里打的井要深。”
林朦捂着肚子,肚子里仿佛有一股气,她张开嘴,气跑了出去,她开始饿了,她说她饿了,要吃东西。楚青山问为什么会饿,林朦说,因为他提到地瓜了,她就饿了,楚青山说现在这里没有地瓜。林朦说,她不吃东西就会死,楚青山说他去找吃的,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地里,摘下了一个西红柿。
西红柿有两个拳头大,楚青山打开牛棚旁边的缸盖,里面是积蓄的雨水,他舀起一瓢水,而后将西红柿放在里面洗,洗完了将西红柿递给林朦,而后将水倒在黄瓜架子下,水顺着田垄缓缓流淌。林朦咬了一口西红柿,嘴里流出红色的汁水来,于是她咬得更大口了,两只手抱着西红柿,放在嘴里啃。
楚青山说她吃得样子很凶,林朦说人饿了都会变凶的。楚青山说不是的,有文化的人有钱的人,即便饿了,吃起饭来,也是很文雅的。林朦问,什么样的人,算作是有文化的人。楚青山说,有文化的人一般不会承认自己有文化,要让别人说他有文化,这才算真的有文化。林朦问,自己说和别人说有什么区别吗?楚青山说,不一样的,自己说自己有文化,就不文雅了。
林朦说听不懂。楚青山说,这就像屎壳郎一样,它自己吃屎是一件很脏的事,但如果它请别人吃屎,并且别人也愿意吃,那么它就是很文雅,很大度的。林朦捧着西红柿皮说,文雅就是吃屎。楚青山说差不多,有文化的人都喜欢吃点别人猜不透的,看点别人看不懂的,做点别人没做过的。
林朦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楚青山说,他看书,书里都写着。林朦问,他的书哪里来的,楚青山说,他让货郎带的,货郎每次从山外回来,都会带给他一些书,他用草药换,货郎的女人腿有病,需要这些草药。林朦说,写书的也都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写的东西,是不能信的。
楚青山说,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如果全都是假的,那么也就没人看了。林朦问,如何区分真假,楚青山说,太荒谬的不一定假,太简单的不一定真,真假就像是牛毛一样,有长有短,长在一起,很难辨别。林朦说太累,她不想分辨真假,她现在想知道,有文化的人很文雅,那为什么有钱人也很文雅。
楚青山说,有了钱,就有了文化,但有了文化却不一定有钱。林朦不懂,楚青山说,这个问题很深,比刚才的要深。林朦说,太深了会淹死,不能听的,她说她现在吃饱了,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青山说,这要从二瘸子说起,二瘸子腿瘸,脑袋也瘸,走路和看东西时,总是斜着身子侧着脑袋,身子和脑袋还不是歪向一个地方。二瘸子什么杂活都干,在山里这种人叫无通,就是没有人教,什么就都会了。
有一日他接了学校的活儿,要把六坑大粪,全部挑出去,至于挑到哪里,是没人管的。二瘸子想,如此多的粪,应当用到自家地里。于是他挑着扁担,每头挂两个大个儿的木桶,木桶大到里面能蹲下一个女人。他挑了粪以后,就往山上走,学校在石下溪东,他的地在石上溪东,基本都是上坡路。
二瘸子挑着大粪从清晨走到天黑,第一扁担还没送到,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他坐在树下歇息,这时候他听到风声,而后看到一个影子忽闪而过,他回过神来,影子早已消失林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眼花了,于是没在意,可刚回过头,一道影子瞬间出现,而后又匿踪而去。二瘸子张口喊,有人没有,没有人回应,回过头来,那道影子再次出现,带来的风把落叶敲断。
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二瘸子不禁身子打颤,他扶着树站起来,挑起扁担来,颤颤巍巍地继续往山上走,他不舍得把粪倒掉。天色越来越暗,耳畔不断传来怪异的声响,二瘸子不断吞咽着唾沫,他忽地脚下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于是低下头来看,不是草,不是荆棘,而是一只肉爪,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啊。二瘸子吓坏了,狐狸对他说,你担子里挑得可是粪吗?
二瘸子吓坏了,撂下挑子,不停地往山上奔去,可却渐渐地找不到路了,他听说过一个人夜里走山路,会遇到狐狸要东西,可没想到他真的遇上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瘸子靠着本能,慌里慌张地跑,竟跑到了他自己的地里。二瘸子跑不动了,他坐在地里休息,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
他回头,发现那只狐狸跟来了,他再也动不了了,他已吓得站不起来了,二瘸子指着狐狸问,是怎么找到他的。狐狸说,他吓拉了,也吓尿了,屎和尿一起出了来,一边跑,一边从裤子里往外渗,它顺着味道就找过来了。
二瘸子问,狐狸想要什么。狐狸说,它不想要别的,就想要给二瘸子做老婆,于是当第二天人们找到二瘸子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光的,一丝不挂,人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讲了这个故事。
后来有人说,二瘸子去挑粪的路上,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看到里面亮着灯,于是趴着头往里面看,看到一个女人在洗澡,他入了神,就一直看。女人的男人从外面回来,看到了二瘸子,于是追着他打,还扒光了二瘸子的衣服,二瘸子想要跑,却打翻了粪桶,浑身都是粪,男人就派出狗去追。
二瘸子一直跑到自家地里,再也跑不动了,他没穿鞋,脚疼得要死。追来的男人让狗看着二瘸子,只要二瘸子敢动,就咬他,而后男人便回家睡觉了。那条大狗的眼珠子在夜里发亮,二瘸子不敢睡也不敢动,一动那条狗就准备扑上来,于是二瘸子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亮。
关于此事的真相,还有一个说法,说是二瘸子叫人骗了,他给一个寡妇挑水的时候,寡妇说,等晚上要和他睡觉,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二瘸子说地里就行,于是寡妇让二瘸子拿出点诚意,光着去等他,于是二瘸子把粪挑到地里后,就脱光了衣服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天亮人也没来。
山里风大,他的衣服早就被风吹走了,光着没法回家,为了遮羞,他干脆把粪倒在身上,然后编了一个遇见狐狸的故事。不论真相如何,二瘸子落下了一个病根,一闻见粪,浑身就起疹子,可人吃东西总是要拉的,于是他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最后脸肿成一个,四肢也肥大起来,完全变了模样。
学校里面进了一只野猪,谁都拦不住,拱翻了好多人,甚至连两间教室都给拱塌了,于是没人再敢上前,只能拿东西砸。野猪皮上全是泥巴,被风吹干后坚实无比,叉子、锄头、剪子都没用,这时有人想起了二瘸子。二瘸子浑身生了疹子后奇丑无比,人看了都恶心,更别说猪了,说不定他可以把野猪吓走。
二瘸子来了,他不敢上前,于是站在屋顶上,冲着野猪大喊,不知怎么的,野猪竟真的顿住了,而后四蹄缓缓地向后倒退,最后竟直接转身,逃跑起来,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山里。从那以后,二瘸子便不再到处接活儿了,而是成了学校的护工,专门给学校看门,据说二瘸子能辟邪。
山里连日大雨,将教室的屋顶冲出一个牛头大的洞来,于是叫二瘸子去修,二瘸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只得先用草铺上,而后再顶着雨,去山上找合适的木头。树的枝叶遮住了雨,雨落在地上就没那么大了。山上的泥土湿了,散发出一股好似水洗木炭的味道,二瘸子看到远处有一间牛棚。
普通的牛棚只有四根柱子,眼前的却有八根,而且根根笔直,看起来粗壮结实,住在里面的牛也一定会很雄壮吧。二瘸子盯上了牛棚,可是他找不到人,于是打算先将牛棚拆了救急,而后等天晴了,再找木料给牛棚补上。
楚青山正在牛棚里睡觉,只觉得天地都在晃动,他翻开盖在身上的茅草,从牛棚里站了起来,把二瘸子下个半死,尿从裤腿里流了出来。二瘸子认识楚青山,二瘸子问他怎么睡在牛棚里。楚青山说,他没有房子,就住在牛棚里,牛棚被木栏一分为二,他睡一边,牛睡一边,牛铺着草,他盖着草。
楚青山说,不能拆他的牛棚,如果拆了他的牛棚,他就没地方住了。二瘸子说,教室的顶子漏了,他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只能先用牛棚。楚青山说,不一定要拆牛棚,可以拆教室,把不漏的教室的顶子拆下来,补到漏的上面。二瘸子说,那原本不漏的不就漏了吗。楚青山说,那可以再补回去。二瘸子觉得有理,他感叹为何没早想出这个主意,白跑了这么远。
二瘸子问楚青山,为何没去上学。楚青山说,最近他不能够去上学,二瘸子问为什么,楚青山说,因为七个女人。二瘸子好奇,什么叫为了七个女人,他说与女人有关的事,他最喜欢听了,他非要让楚青山说一说。楚青山说他不能说,会耽误二瘸子回去补屋顶。二瘸子让楚青山一起去,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走一边听了,楚青山说那要等他,他要把牛棚收拾一下,二瘸子于是站在树下等。
楚青山走到牛棚后面,那里有一块块木头摞成的箱子,他移开箱子上的蓝布,又拨开上面的湿茅草,再挪开一块石板,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干草来。他说,昨日晚上他摸到牛身上湿湿的,就知道今日要下雨了,于是他连夜准备了一些干草,把它们储存起来,好喂给牛吃,牛只有吃干草才不会拉肚子。
楚青山安置好牛,又锁上牛棚的栅栏门,这才披上蓑衣,跟着二瘸子往山下去,道路湿滑,鞋上全是泥巴,二瘸子却不顾这些,迫不及待地让楚青山讲他和七个女人的故事。楚青山说,不是他和七个女人,这里面没有他,二瘸子说一点没有吗。楚青山说有,但是不多,二瘸子觉得怪,又催他讲。
楚青山这才开口,楚青山先讲他的来历,二瘸子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书都是这样讲的,讲一个人,要先讲他怎么来的,再讲他怎么活的,如果他去了,再讲他怎么去的。二瘸子问,他怎么来的。楚青山说,他是从山外来的。二瘸子问,山外是什么地方。楚青山说,山外就是山的外面。二瘸子问,山外还有山吗。楚青山说,山外不仅有山,还有海,海要比山平,但是比山大。
二瘸子问,山外也有人吗。楚青山说有的,人住的地方叫城市,是个很大的地方,城市里有很多人,很多不同的人。楚青山说,他的母亲就是山里的人,他记得母亲叫秋不冷,因为她出生的那个秋天,下了冷雨,很多庄稼都冻死了,人也是,但是她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她便叫秋不冷,好像上天赐的名字。
秋不冷就是山里面的人,不过不是这座山,而是另外一座山。秋不冷在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了楚光辉。那是一个冬天,楚光辉晕倒在山里,他趴在地上,身子和石头冻在了一起。秋不冷上山给牛割草的时候,遇见了他,他的嘴唇已经发紫,几乎要死过去了,于是秋不冷将外衣解开,趴在了他的身上。
楚光辉慢慢地醒了过来,他告诉秋不冷,他是一个卖种子的,卖的是改良过的种子,能种出很多粮食。他进了山,因不熟悉路而跟众人走散,天气寒冷,比山外面冷太多了,他没有防备,又冷又渴又饿这才晕了过去。
楚光辉发现,他的腿不好使了,秋不冷说是冻的。她说,如果没有住处,可以先住在坟地旁,那里有一个小屋子,是看坟的人住的,现在那里是空的。等住下来,养好了伤,再去找人,于是楚光辉便在看坟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秋不冷每天都来给楚光辉送饭,楚光辉吃饭的时候会给她讲山外的事,秋不冷听得津津有味。秋不冷说,她想听一听大海是什么样子,楚光辉说,那得晚上的,秋不冷问为什么,楚光辉说,大海晚上才好看,才好听。
秋不冷晚上去了,第二天晌午才出来,她可以确定楚光辉的腿已经是好了的,他在床上很有劲儿。像是蜜蜂第一次尝到蜂蜜,那股甜使她念念不忘,她以后时常会偷着跑出来,半夜来听海,她只要想听,楚光辉都会跟他讲。
有一天秋不冷讲,她以后不能再来了。楚光辉问为什么,秋不冷说,她其实早已经许配了人家,明天就要出嫁了。她还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她听说她的男人很高,臂膀很结实,能吃也有力气。可是她的妹妹回来告诉她,她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像青蛙一样,又矮又丑,也没什么力气,一只眼还是瞎的。
秋不冷起初不信,可是她的亲妹妹又怎会骗她。妹妹说,是为了还债啊,父亲与那个男人打赌,让两只牛相互斗,父亲输了。秋不冷问,为什么会打赌,妹妹说,父亲在地里干活,吃饱便没事做,没事做便要打赌。父亲和那个男人赌,起初赌一把能抓起多少麦种,后来又赌脚上的草鞋有几根绳子。
父亲把地都输光了,没了地就不能活,为了赢回来,他又赌牛,他坚信他的牛干活时很有力气,打斗也一定很厉害。男人的牛很瘦,一看就不行,可父亲已没有筹码,于是他将还未出嫁的女儿压了上去。未想到的是,男人的牛虽然瘦小,但是根基却很稳,父亲的牛一下子便被撅了个底朝天,栽倒在麦田里了。
秋不冷说,她就要嫁给那个青蛙一样的男人了。楚光辉说,要带秋不冷走,带她逃婚。秋不冷说不行,如果被发现了,会被打断腿的。楚光辉说,不会的,他们走夜路,现在就走,谁也发现不了。两人顺着山路一直跑,破晓的时候,叫人看见了,于是通知那个青蛙一样的男人来抓,那个男人带着一帮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锄头,不停地在后面追两人。
两人脚都磨破了,终于来到了大路上。山里人不再追赶,他们似乎从未出过山,没有人阻拦他们,但山的边缘却似乎有一道隐形的,不可捉摸的屏障,他们走到那里,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住了。面对未知,他们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不肯再向前一步。这种情感不全是恐惧和担忧,也有一种不相信。
他们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征服山外面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山外面有什么,如果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如果没有可以饲养的牛,他们又将如何存活。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不愿出去的真正原因,就算说得出,也未必说的准,就算说的准,也未必说的全,如果谁说能,那么他一定是个骗子,最大的骗子。
两人就这样逃了,秋不冷在路上发现,她已经怀孕了。楚光辉将她带到了城市,她这才发现,城市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里有牛,有树林,有小溪,还有山羊,完全和山里一样,她不用再为生存担忧。她问楚光辉,海在什么地方,楚光辉说海在城市的边缘,现在海看不到,秋不冷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看。
楚光辉说他要外出做生意,每个月回来一次,他让隔壁的二姐照顾秋不冷,他每次回来,都会给秋不冷一些钱,还有东西,到后来就不带东西了,只给钱,让她自己跟货郎买。秋不冷感到楚光辉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许是忙了,她问二姐,知不知道楚光辉在哪里做生意,她想去看一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按照二姐给的地址,秋不冷找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让她十分陌生,脚下全都是硬邦邦的灰色泥土路面,路上全都是会发出咆哮的迅猛野牛,头顶的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线,有粗有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她感到恐惧,她不敢与人对话,有位巡警看她手足无措,才知道她要找人,于是将她带了过去。
下了电车,面前是一栋二层小楼,秋不冷通过窗户看到,楚光辉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正跟一个女人有说有笑,一起用餐,旁边还有一个孩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连退数步,摔倒在地上,巡警来扶她,她问,这里是哪里,为何有跟楚光辉长得一样的人。巡警问,里面的人为何不是她找的人呢。
秋不冷说,楚光辉告诉她,他是去城市做生意的,她就住在城市,可这里她根本就不认识。巡警说,这里就是城市。秋不冷说,那她住的是什么地方,巡警问,她住哪里,秋不冷说了地方,巡警说,那里啊,那里是大山啊。
秋不冷感到脊柱一阵发麻,晕了过去,她似乎走出了大山,但又从未离开,她走出了她的大山,却走进了楚光辉的大山。楚光辉口中的城市是假的,是为了她而营造的,他甚至不用什么布置,只需要几句话,就营造了一座城市。
秋不冷再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了,那之后的事情,楚青山就不知道了,因为秋不冷没说完,就死了。可以肯定的是,秋不冷又回到了大山,但不是原来的那座大山,楚青山在这里长大,楚光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给楚青山一些钱,但楚青山却连房子都没有,他把钱全都买了书。
二瘸子听完了楚青山的来历,告诉楚青山,他该讲七个女人的故事了。楚青山说,这就讲。楚青山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来彰显自己的厉害,女人找男人也是一样。女人坐在一起时,会互相攀比,如果一个女人的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认识的男人拥有了别人没有的,不管好坏,似乎都值得拿出来说一番,甚至连撒尿撒的远这种,也在其内。
楚青山说,总有女人找上他,问他关于山外的事,即便他说他根本没有去过山外,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子,知道的一些也是道听途说,可她们仍是问个不停。似乎她们并不是真的关心山外如何,只是在乎能不能跟楚青山搭上话。
如果谁能够跟楚青山多说上几句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便有了炫耀的资本,我可是跟去过山外面的男人聊了很久啊,她们时常会这样说。二瘸子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也许一个无知的人,是不知道他人有知的,就好像住在山里的人,以为山外就是城市,却不知像这样的山,还有千万个。
楚青山说,他每次走在山里,路过女人门前的时候,她们总会上来搭讪,有人甚至会揪住他的裤子,不让他走。他去上学,到了学校里,更是成了很多女人追捧的目标。只要下课,他便会被困住,寸步难行,有些女人即便结了婚,且不打算偷情,也会到他旁边来转悠,似乎这是一种流行。
二瘸子问,什么叫流行,楚青山说,就是大家都做的,就叫流行,你不做,就不流行了,不流行的人是没办法跟其他人玩在一起的。二瘸子说,是不是和挑粪一样,大家都挑牛粪的时候,你挑人粪,虽然都是粪,但挑人粪的就没办法和挑牛粪的玩在一起。楚青山说,差不多,大概是这个意思。
楚青山说,就这样,一来一回,有七个女人跟他扯上了关系。二瘸子问,扯上关系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炕上睡过吗。楚青山说,睡觉不一定在炕上,而且有文化的人从来不会说睡觉。二瘸子问,那叫什么,楚青山说,叫休息,也叫同塌而眠,其实意思差不多,但有文化的人,是从来不会把想要说的话直接说出来的,那样就不文雅了。二瘸子问,山外面都是这样有文化的人吗。
楚青山说,他听秋不冷讲,还有书上看,山外面的人似乎把文雅当做一种高尚,只要文雅了,即便吃穿用的都一样,但似乎就和普通人不同了。二瘸子问,怎么个不同法。楚青山说,他也不懂,大概就是有一群狗,大家都趴着,都吃的是屎,但是里面有一只能够站起来,用两条腿立着看其他狗了。
二瘸子说,他不想做什么文雅人,像他这样浑身疹子,想做个人都难,他现在只想知道,楚青山是不是跟那七个女人都睡过。楚青山说没有,扯上关系不一定是睡过。二瘸子说,那是怎么扯上关系。楚青山说,是打架。
在楚青山还不认识那七个女人的时候,那七个女人已经认识楚青山了,这并不奇怪,学校里追捧楚青山的女人有很多。那七个女人本也不相识,是因为楚青山才认识的,她们还未见到楚青山,便在一起互相争抢了。
她们之间好似只要谁赢了,谁就可以跟楚青山在一起一样。她们刚开始只是言语争论,后来便大打出手,谁都想要封住其他人的嘴巴。楚青山说,女人打架总是很奇怪的,她们从不在乎输赢,而是想通过打架达成某种目的,男人却不是,男人打架必须分个输赢,赢了的人自然有资格左右没赢的。
七个女人打了起来,她们用锄头、扫帚、石头、木棍等各种东西,去打别人的嘴。他们只打嘴,不打别的地方,后来她们的嘴都红了,肿起来了,比冬天在火炉上烫过还要肿,还要红。王青松拿着一根扫平房的扫帚来了,那根扫帚很长,一下子就把她们从中间拨开了,女人们见了,又去打王青松。
王青松一边叫,一边让他们停手。女人们打累了,这才停下,王青松问,她们为何打架,一个叫李梅的女人说,是为了楚青山。王青松问,楚青山怎么了,李梅说,她们在抢,谁可以跟楚青山在一起。王青松问,楚青山是不是把她们都睡了,李梅说没有,她们都没见过楚青山。王青松说,那先要见一见面才可以,孔夫子曾说,如果没见过面,就先判断对错本身就是不对的。
李梅问,孔夫子是谁,是不是也是个想跟楚青山在一起的女人。王青松说,孔夫子是个男,李梅说,喜欢男人的男人是很少的,她觉得楚青山不是。王青松说,孔夫子不喜欢楚青山,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李梅问,有学问是多有学问,能算出楚青山喜欢谁吗。王青松说不能,孔夫子是搞教育的。
李梅问,什么是教育。王青松说,就是教书,就是育人。李梅说,浇树她懂,就是务农,育人她却不懂,在她的印象里,男人是不会生孩子的。王青松说,孔夫子是所有文化人的老祖宗,文化人都是他生的,怎么不算育人。李梅问,王青松也是孔夫子生的吗。王青松说,或许是,他可能祖上姓孔。
李梅再问,王青松就不答了,因为他的屁股开始疼了。王青松把七个女人叫到办公室,又把楚青山叫来。楚青山这才从七个女人口中,听说了他们打架的事,并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七个女人。王青松问楚青山,为何要勾引这些女人。楚青山说,他们从未见过面,算不上是勾引的。
王青松说不然,没见过面也可以勾引,女人勾引男人是常事,女人勾引女人是怪事,男人勾引男人是耻事,男人勾引女人是罪事。楚青山问,什么是罪事。王青松说,男人勾引女人是有罪的,有罪的就叫罪事。
楚青山说,女人也勾引男人,难道就没罪吗。这句话大抵是戳中了王青松的痛点,他忽地站起,指着楚青山说,女人勾引男人是为了怕家里的男人累着,是高尚的,是值得歌颂的。楚青山说,那未婚的女人勾引男人又怎么算。王青松说,那是女人怕自己累着,所以要勾引男人,让自己别累着。
王青松指着办公室里挂着的大字,让楚青山念,楚青山说,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王青松说,就是这个道理。楚青山问,这是什么道理。王青松让楚青山去想,直到想出来才能够回学校,至于那七个女人,全都无罪释放。
二瘸子听了问,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楚青山想出来没有。楚青山说,他还没想出来,如果想出来,就回学校去了。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学校。楚青山说他还没想出来,不能进去,让二瘸子自己进去,二瘸子说只要不进教室就行,雨越来越大,楚青山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不如陪他一起修屋顶。
教室里正在上课,二瘸子披着蓑衣,站在学校的院子里踅摸,看那个地方的屋顶能拆下一块来,补到教室的顶上,看了一圈,基本上所有的屋子里都有人,哪个也拆不动。楚青山说,学校门口的看门的小屋子里没有人。二瘸子说不行,那是他住的地方,如果拆了,他就要淋雨了。楚青山说,他现在又不住,等住的时候,再把教室拆了,补回去就是了。二瘸子觉得有理。
二瘸子把看门的小屋子拆了,而后扛着木梯子,去修补教室的屋顶,楚青山先一步站在屋顶,二瘸子往上递木头。雨越来越大了,二瘸子刚登上梯子,就感觉梯子在晃,他跟楚青山说,不好,要塌。二瘸子刚说完,教室就开始塌了,好多人往外跑。二瘸子让楚青山赶紧把木料扔下来,别让木料压在底下,话刚说完,楚青山一下子从房顶陷了下去。
房子彻底塌了。楚青山被埋在了下面。从教室里跑出的人拍着胸口和脑袋,庆幸地感叹,幸好啊,没被压在下面,一定会死掉的吧。他们说完后,就各自散去了。没有人回头去救废墟里的人,人们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
二瘸子站在废墟前,不停地挖,终于把楚青山挖了出来,但他却不是为了救楚青山,而是为了楚青山怀抱的木料。教室已经塌了,他必须先把他的屋子补好,他扛着梯子,把大门旁的小屋子补了个差不多,但却发现,还缺少一块木料,为此,他必须救活楚青山,问个明白,那块木料到底哪里去了。
他拿来挑粪的筐,准备把楚青山装在里面。他将楚青山从废墟里拉出来的时候,发现下面还压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林朦。二瘸子不认识林朦,但山里人都知道有个小寡妇叫林朦,如果当时二瘸子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小寡妇,他是一定不会救的。现在二瘸子觉得,林朦与楚青山隔的这么近,如果楚青山不知道木料在哪里,那么她一定知道,所以两个人都要救,才能找回木料。
二瘸子用一根扁担,两个箩筐,将二人送回了楚青山的牛棚里,老人说牛是有灵气的,是认主人的,只要是主人生了病,让牛舔一舔,就可以好。二瘸子把楚青山和牛放在一个隔间里,让他和牛在一起,把林朦放在了旁边的隔间。牛看见楚青山浑身很湿,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楚青山此时仍闭着眼,他感觉自己像是平躺在冬天的溪水底下一样,隔着厚厚的冰层,如何喊叫没有人应答。
这时他看到了一根巨大的牛舌,牛舌反复的舔舐,竟将厚厚的冰层添了开来,他忽地坐起身来,睁开眼,活了过来。二瘸子赶忙上来问,那个木料在哪里,楚青山要二瘸子先讲他为什么会在牛棚里,二瘸子将刚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楚青山告诉二瘸子,他跌下去以后,怀里的木料大都散落了,只剩下一根,他只记得他卧着的地方很软,他为了防止木料损坏,把木料藏在那个很软的地方了。
楚青山看向林朦,他发现林朦的衣服里面鼓鼓的,于是伸手进去,从里面掏出一根木料来,二瘸子拿了木料便走了。待雨停了,楚青山又给牛喂了些草,而后拿起书来,坐到树下去看了,一边看,一边想那两句诗的意思。再然后,林朦就行了。楚青山告诉林朦,他讲完了,林朦这时已将西红柿皮吃净了。
林朦问楚青山,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只是拿木料吗。楚青山说,他没有做别的。林朦不信,楚青山说,如果他不告诉林朦,林朦就不知道了。林朦说,可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就要问。楚青山说,他不是一个随便摸女人的人,林朦说,他认识一个男人,也不会随便摸其他的女人,他叫樊茗。
楚青山说,樊茗他认识,据二瘸子说,教室塌了以后,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站在雨里看,看了很久,就是樊茗。林朦赶忙问,他有没有来救自己,楚青山摇头说,没有,他只是看,看了一会就走了,他只是比别人看的更久而已。林朦说她不信,樊茗一定会来救她的。楚青山问,樊茗是不是她的男人,林朦说不是。楚青山说,那他为什么要救林朦。林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楚青山说,是暗恋吧。林朦问,什么叫暗恋。楚青山说,就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但是不说出来,就光是在心里喜欢。林朦问,有行动叫暗恋吗。楚青山说,也叫的,只要嘴上死活不说出来的,都叫暗恋,至少书上是这样写的。林朦说,那就是暗恋。楚青山说,寡妇是没有暗恋的,寡妇叫不贞。
林朦问,不贞的人会怎么样,楚青山说,不贞的人会很惨,书上不贞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都会被人家写进书里,然后一直骂。林朦说山里人不看书,楚青山说,但书就在那里,不管有没有人看,上面都会写着,有一个叫林朦的小寡妇不贞。林朦说,她把书烧了,楚青山说,即便书烧了,看过书的人还在。
林朦说,如果寡妇再嫁呢。楚青山说,再嫁就是向所有人公开承认不贞,所以山里没有愿意娶寡妇,娶寡妇的男人,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是这样啊。”林朦坐在牛棚前的地上,仰头朝天上看去。天已经是蓝的了,再没有半点乌云,楚青山问,“你现在想到哪里去。”
“任何地方,反正不是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一直住在你的牛棚里。”
“你会再来的。”
“为什么。”
“书上说,两个人如果见面,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面。”
“如果今天过后,我死了呢。”
“那下次见面就是在梦里。”
林朦走了几步,回头道。
“我们是朋友吧。”
“你为什么想跟我做朋友。”
“因为我没有朋友。”
“樊茗不是吗。”
“我想让他做我的男人。”
“可是他没有救你。”
“也许有他的原因吧。”
“如果没有呢。”
“一定有的。”
“你确定吗。”
“我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