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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游火

清晨樊茗站在山坡上,扛着锄头,背着篓子,锄头是用来挖土的,篓子是用来装土的,他要挖一块墓地,是给林朦挖一块墓地。他确信林朦是死了的,因为自那场大雨压垮了教室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林朦。

墓地要选在什么地方啊。

他将锄头仍在篓子里,一路往山上走,走到一处有桃树的地方,他想起来,他就是在一棵桃树下遇到的林朦,或许她喜欢吃桃子,埋在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樊茗将篓子放下,举起锄头刨了两下,他停手了。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谁的地,也许知道了也没用,谁都不会让别人在自家地里埋一个小寡妇的。

樊茗没有林朦的尸体,他用木板给林朦做了一块牌位,准备把牌位当尸体埋进土里。虽说只是手掌大小的扁的木片,但是坑要挖的和有棺材的一样深,要不然风吹过个几十年,把上面的土吹走了,牌位就露出来了。

樊茗把锄头重新装进篓子里,背上篓子,离开桃树地,又继续走,他来到一处山坡上,是山前和山后的交界,他想到,林朦曾在这里跟他说过,他可以摸她。不如就埋在这里吧,樊茗又卸下了篓子,拿出锄头。

他刚举起锄头,一抹阳光洒在脸上,这里是山前山后的交界啊,山前的日头会晒到她,山后的雨会打到他,用不了多久,土会瓦解的。

樊茗装起锄头,又继续走,他来到山后,来到林朦曾干活的那片地里,柿子树还在,小溪还在,只是林朦不在了。他想,就埋在这里吧,他将锄头举在半空,却没能落下,他看了看四周,也许这片地以后会换人吧。

岁月流转,说不定林成功没几年就死了,阿红也是,这片地若是成了别人的,林朦一定会被赶出去的,他不相信谁会给一个小寡妇迁坟。

樊茗举目四望,看到了离地不远的那片坟地,坟地里的荒草仍旧茂盛,仿佛人跳进去会被戳穿一样。他记得那片坟地里,埋的都是被大水淹死的人,林朦不是被大水淹死的,是被雨淹死的,但也许雨落在地上,就成了水。

就埋在那里吧。樊茗扛起锄头,单肩背起篓子,往坟地里走去,他站在荒草里,看到了很多压在地上的砖头,这些是墓碑,一块砖头下面就是一个死人,这块地太小,可被大水淹死的人太多,于是这块地里的人都是竖着葬的。

樊茗正要下锄头去挖,却传来一个声音,旁边的山路上有人挑着两筐草,路过这里,那人问:“樊茗,你在干什么啊?”

樊茗步子一顿:“我……我挖点草药啊。”

“你的牛不是死了吗?”

“可我在溪水里养的鱼病了。”

“鱼能吃草药吗?”

“鱼可以敷。”

“这里没有的,只有死人。”

“我会换一个地方的。”

那人走了,樊茗赶忙提上篓子,拿上锄头,离开了这片坟地,他低着头,脚步很快。他不禁想,他为什么没有说实话呢,他是来埋人的,并不丢人,如果谁家出了丧事,还要请来帮忙的人吃饭呢,他应当是大声的说出来的,他为什么没有说,或许是因为埋的人是一个小寡妇吧,他只能想到这一点。

樊茗越走越远,走到了山后的深处,他寻到了一片无主的荒地,他累了,放下了篓子,坐在了地上,不如就埋在这里吧。阳光洒在这片地上,还有穿过树林的微风,不会有地方比这里更偏僻了,偏僻的地方也不会比这里更好。

樊茗开始挖,用锄头狠狠地砍地,等到坑越来越深的时候,他再跳进坑里面挖,用篓子把挖出来的土倒在外面,很快里面可以躺下一个人了。

樊茗累得浑身大汗,他坐在土坑里,他感到困了。他从家里出来,一直走到这里,本就很累了,又不停地挖坑,更是累得够呛,他要先睡一会,至于是多久他也不知道,坑还不够深,等起来再继续挖。樊茗躺在地上,吹着风,晒着树杈间的日头,就这样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山里下起了大雨。

天色阴暗,像是黑夜一样。樊茗感到雨势大到让他呼吸困难,树木已不能用来遮雨了,雨水几乎都要把树杈打歪了。樊茗赶忙抱来一捆枣木棍,这些棍子本来是他用来铺坑底的,代替棺材,现在他将这些交叉坑的上面,而后又找到一些草,铺在枣木棍上。他从留出来的孔洞里钻进去,到坑里避雨。

樊茗躺在坑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感到空气发闷,他想起他的篓子还在外面,于是他探出头去,将篓子够进了坑里。他将篓子里林朦的牌位拿出来拭擦,字是刻上去的,并没有因为雨水的侵蚀而掉。樊茗觉得困得很快,困得不得了,可能是因为坑里空间狭小,可以呼吸的气本就不多,他又不停地擦牌位。

樊茗睡着了。

他恍惚中感觉他躺在一个水洼里。

他听到林朦在问她话。

“你那天为什么没有救我。”

“我……我本来是想救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救。”

“我回头了的,我伸手了的。”

“可你没有拉住我。”

“那是因为我又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收了回去。”

“我……我听到他们叫我……”

“所以,你害怕别人看到吗。”

“我,我……”

“胆小鬼。”

“我不是。”

“胆小鬼,胆小鬼……”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樊茗忽地坐起身来,他醒了,雨停了,草全都塌了,枣木棍仍旧坚挺,坑里全是雨水,他忽地见到林朦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口一紧,他难以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梦,他盯着林朦的嘴,无论这是不是梦,他都不希望林朦再次说出那三个字了,那三个足以劈开他内心面具的字——胆小鬼!

林朦道:“你怎么睡在坑里?”

樊茗道:“我只能睡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山里没有炕。”

“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死。”

“一起死……”

林朦指了指樊茗手里的牌位。

“你没醒的时候,一直抱着我的牌位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不想让别人看见。”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的,没人想和一个小寡妇葬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死了,所以……”

“所以你想要一起去死。”

林朦蹲下来,看着樊茗。

“你知道什么叫殉情吗?”

“不知道。”

“就是一个人死了呢,喜欢他的人,会跟着他一起死,即便那个人还可以活,但是他不愿意继续活,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明白了吗?”

“我还没决定要喜欢你。”

“可是你已这样做了。”

“可我那天没有救你。”

“我想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你不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没有救你吗?”

“你会告诉我吗?”

“那天其实……”

“其实什么?”

四目相对。

“其实我脚崴了的。”

“脚崴了?”

“是啊,我逃出来以后,想去救你的,可我已走不了太快了,我一动脚就疼得不得了,像是被牛的角顶断了一样,所以我只能看着。”

“怎么会这样。”

“那窗框太高了的。”

林朦笑了,樊茗问她。

“你笑什么?”

“窗框太高了。”

“是啊,窗框太高了。”

樊茗也笑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教室不久后修好了,二瘸子累得喝了两大桶水。盛夏是要悄悄过去了,散学总在日落后,人群断断续续地聚合成一股,通过石板桥后又各自分散,往不同的方向去。樊茗总是会提前跑几步,消失在山坡上,好像他很着急回家一样,其实他是在一片约定好的林子里等林朦,他会站在一棵桃子树下。

两人总是漫无目的地走,天擦黑了,再各自回家,只要不耽误种地,不在外面过夜,家里人是从不过问的,山里人就是这样的随性,也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眼里,除了种地,人生便没有什么过于重要的事。

两人时常在田野里看到几个男人相互摔跤,从日落一直到夜晚,而后那些人又一起把裤子脱下来,去捕萤火虫。两人也时常看到几个女人一起采花,编织成项链和手镯,戴在脖子和手上,一边采花一边聊天,或者用草帽盖住蝴蝶,试图永久地困住舞动的一抹彩色。无论看到什么,两人总是远观,避让。

也许这就是偷情吧,就像狗熊偷吃蜂蜜一样,越吃越甜,越甜越吃,即便有被蛰的风险,也还是要吃,只要一天不吃,便会浑身难受,林朦如此说。樊茗说,两个人之间有情才可以偷,他还不确定和林朦之间,有没有那一抹情。林朦说,等樊茗确定了,要告诉她。樊茗说,即便确定了,也不一定要告诉她。林朦问,为什么不告诉她。樊茗说,他很难确定一件事,所以不告诉。

林朦说,她可以等。樊茗说可能要很久。林朦问多久,樊茗说,大概是好几个夏天。林朦问,到底是几个。樊茗说,大概是七八个吧。林朦说,可一年只有一个夏天,七八个夏天就是七八年,太久了,她会老的。樊茗说,那就三两个夏天。林朦说,那也太久了,她的皮肤或许会皱。樊茗说,那就一个夏天。林朦说,那这个夏天结束前,樊茗就要给她答案,告诉她有没有那一抹情。

樊茗说,明天晚上有游火会,林朦死里逃生,应该去庆祝一下,祈福的。林朦问,游火会是什么,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樊茗说,不知道也正常,林朦平时也没什么朋友,阿红又只会讲女人的事,不会给她讲这些的。

樊茗说,游火会的话,要从一件古老的事说起。林朦问,古老是多老。樊茗说,可能跟山的年纪差不多,林朦说,先有的事还是先有的山。樊茗说,应该是先有的山,因为这个事是发生在山上的。

山里曾闹过一次大饥荒,那时候人们都很饿,他们将土混入溪水,放在太阳底下烤,烤干了就掰碎,掰成牙齿大小的块,然后用野草包起来,往嘴里塞。草可以让土顺利地进入肚子,不至于卡在喉咙里,人们就这样度日。

那时候山里有一个叫平阿四的人,他想去山的外面找吃的,可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出去,快饿死的时候,他见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蟒蛇把他吞进了肚子里,他只感觉浑身被火烧了一样,疼得不得了。他为了活下去,就吃蟒蛇肚子里的东西,蟒蛇肚子里有还未消化的野鸡,野羊,野狼,他就不停地吃。

平阿四最后把蟒蛇吃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他便扒开蟒蛇的嘴巴,从它身体里出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蟒还是蛇,他管这种长条会爬的都叫蛇,他觉得那张蛇皮不错,于是叠起来,带在了身上。他这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了,那条巨蟒把他吃进去后,不停地走,走了很远。平阿四发现地上有巨蟒留下的痕迹,凡是巨蟒路过的地方,野草都被压平了。

平阿四想要回去,于是顺着巨蟒的痕迹,往回走,就又回到了山里。平阿四这才发现,他原来已出去了近半年的时间,他的女人为了不饿死,已经嫁给了别的男人。那是个很胖的男人,他每天会从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给女人和孩子吃。平阿四并没有为难女人,他将蛇皮扯下一块来,给了女人。

女人吃了蛇皮以后不仅变得年轻了,而且也不饿了,事情一下子传开了,每天都有人前来要蛇皮,于是平阿四干脆把蛇皮磨成粉,倒在了家里的水井里。山里的人都从平阿四家舀水喝,刚开始是舀,后来用担子去挑。

平阿四本以为饥荒会很快的渡过去,可直到天上下了雨,不那么旱了,土地也肥了,人们还是都来到他家里,从他家的井里挑水喝。蛇皮纵使很大,可也快用完了。渐渐的,人们依赖上了这种水,荒废了土地,这次无关天灾。他们迷恋上了这种,只要喝水便能吃饱,再也不用劳作的生活。

山里只有平阿四一个人种地,他每天早出晚归,翻土又播种,可山里的其他人,仍是每天来他的井里打水。他是从不吝啬的,他也没办法吝啬,如果他不开门,门便会被人拆下来,反正山里人总有办法进来打水的。

慢慢地,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山里人生下的孩子,竟然四肢奇短,甚至有的两只脚会连在一起,无法分开。而且喝水的人也察觉到了,他们虽然每次喝水都会变年轻,但四肢也在缩短,喝的水多的人四肢都快看不见了。不仅如此,经常喝水的人,他们身上都开始变得光秃秃的,一点毛都没有。

有人找到平阿四,问是怎么回事,平阿四也不懂,他告诉众人,有可能是蛇皮的问题,喝了蛇皮泡的水,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众人不信,仍是不断地来打水。平阿四只好告诉众人,蛇皮已经泡光了,没有了。众人把平阿四家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可他们不肯罢休,每天都会来一次。

没了蛇皮水,山里人瘦得奇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有的人开始趴在地上,蠕动着行走。平阿四有一天夜晚想要关门,却不料从门底下钻入一只巨蟒,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拿起粪叉子抵御,然而巨蟒却开了口。

平阿四这才知晓,原来这只巨蟒,就是他曾经的女人,她每天都喝蛇皮水,时间久了,一觉醒来,竟蜕变成了蛇。平阿四让女人赶快离开他家,到山上找个地方藏起来,他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她。女人不听,她说平阿四一定有办法,于是死活赖在他家里不走,这一不走,就到了天亮。

山里的人乌压压的一片,又按时到了平阿四的家的门口,他们是按例每天来找蛇皮的,他们相信,平阿四家里一定藏有蛇皮。众人在屋子里找到了变成蛇的女人,任凭女人如何解释,他们都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围扑上去。

他们将女人杀死,而后取下了她的皮,晾干,切碎,各自带回去,放到了自家的井里,水缸里,门前的小溪里。每当有蛇出现,人们总会将其杀死,剥皮,晾干,切碎,泡水。而喝了蛇皮水的人,又慢慢地变成了蛇,长此以往,山里蛇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山成了一座蛇山。

平阿四仍坚持着种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口蛇水也不碰,他知道,一旦碰了,就再也无法戒掉了。等到山里的蛇多到道路上全都是行走的蛇,几乎看不见人时,平阿四知道,是时候解决一下了。

平阿四找到仅存的几个人,用刀割下了一人的左腿,一人的右腿,一人的左臂,一人的右臂,一人的头颅,还有一人的躯干。他将这些装在一起,而后又去拔了大量的蛇草,放在麦田中间点燃,蛇草散发出的香味吸引了大量的蛇。

不计其数的蛇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到麦田。平阿四点燃火把,扔向麦田,准备好的引火物迅速燃烧,整座麦田化为火海,里面不断传来蛇的惨叫,烈火中蛇知道中计了,纷纷扑向平阿四,平阿四没有躲闪,而是倒在了火海里。

火焰冲天,大部分蛇化为灰烬,一些蛇为了逃生,甚至不惜咬断身体,他们逃入树林,不知去向。从那以后,过了许久,有一些人来到了山里。他们是从别的山过来的,他们原本的山闹饥荒,于是他们集体迁徙,到了这里。

他们逐渐发现,这里的蛇都很大,但是很短,并且有的蛇甚至会说人话,有一个人误入丛林迷路的时候,差点被巨蟒吞掉,这时他遇到了一位老人给他指路,那个老人向他讲述了这么一段关于蛇的故事,转眼便消失了。人们都说,那是成了仙的平阿四,他历经六道磨难,终是脱离世俗,成了仙。

自此以后,山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六道轮回日,羽化登仙时。六道乃是指尘世六道,分别是善、恶、淫、贪、勇、耻。据说如果一个人能历经六道,但不堕入任何一道,那他便是纯净之人。如果纯净之人能够分别从六道对应的人身上取走对应的部分,并引火自焚,便可以羽化登仙。

自从灭蛇事件发生后,不管是后来的人,还是原本山里的人,都把平阿四立为老祖宗。每到夏末,也就是平阿四火烧群蛇的时候,山里人都会举着火把,集结起来,从山顶一直游行到山下的麦田里,这就叫游火会。他们以此来祭奠平阿四,并祈求保佑,保佑家人四季平安和来年风调雨顺,获得丰收。

樊茗讲完了,林朦也听完了。星斗已然出现,飘荡在空中了,林朦停下脚步,告诉樊茗,她累了,让樊茗背着她。樊茗说,不能随便背的。林朦说,如果不背,她就不走了,樊茗只好蹲了下去,林朦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

山路崎岖,樊茗的肩膀却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