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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愿望

獭日头高悬的时候,樊茗已蹲在房顶子上刻木头刻了很久,那是一块平整的木头,他要从里面挖出五个洞来,这样就可以做成一张面具。游火会上人人都要戴面具的,从山顶举着火把,一直到山下的麦田,这叫引火下山。夏季多蛇,蛇是怕火的,很多东西都怕火,百灵之中人能驾驭大多数,或许便是因为人不怕火,甚至能用火。如果蛇被火把吓退了,它会记住举火把的人,然后报复。

据说每次游火会结束,总有人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院子里有蛇,或者开门的时候,看见蛇在门环上挂着,这时候要用铁锹把蛇铲下来才行,不能殴打或者杀死它,反正无论把蛇如何处置,都绝不可成为蛇死前最后见到的人。否则,蛇死的时候,会诞下一枚细长的白色幼蛇,比蚯蚓要细,肉眼根本看不见。

幼蛇会蹿进人的肚子里,如果是女人,女人生出的孩子,眼睛会长得像蛇一样,又细又长,如果是男人,那么男人的肚子会越吃越大,最后诞下一个白色的蛋。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怀孕,但那个白色的蛋里面,会爬出一条小蛇来,据说这是蛇借用人的身体繁衍后代的两种方法,也是报复。

山里曾出现过身上长着鳞片的人,人们都畏惧他。据说他还能够跟蛇说话,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他有一天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热,然后就死了。人们都说,他是蛇胎,后来有一位走方的郎中看见了他的尸体,说这是一种皮上的病,得了就会长类似于鳞片的东西,然后浑身燥热,最终死在这上面。

人都不信,郎中于是触摸这个人,让自己也得了这种病,他喝了配的药,鳞片却更多了,他说,这种病在人死前和死后传染给他人,是有区别的,死后传染给他人的,更难治,他的发现是可以载入医书的,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也死了。人们发现,他死了以后,身上的鳞片就剥落了,他的药还是管用的。

樊茗把面具刻完,用手拿着,盖在脸上,冲着太阳看,母亲七枝从屋子里出来,告诉樊茗,别那样看,眼睛会瞎的。樊茗说,他还没有瞎。七枝说,那是因为今天的太阳不够烈。樊茗说,可房屋上晒的草已被烤干了。七枝说,那是看得还不够久,樊茗说,可在七枝出来之前,他已像这样反复看了多次。

七枝不信,于是也抬头朝着太阳看,可刚抬起头,强烈的阳光就刺得她的眼睛睁不开,于是她用手遮住双目,然后微微将手指分开,透过指头缝看。可即便如此,她一看到太阳,也发觉眼球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疼的不得了。她将手拿下来,不再看太阳,而是看着屋顶的樊茗,樊茗现在仍抬着头,望着太阳,好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低下头,甚至也没有眨眼。

是一个能直视太阳的人啊。

七枝不禁如此感慨。樊茗回头,对七枝说,七枝不能够直视太阳,或许是因为七枝刚刚用手遮住眼睛,然后透过指缝看的时候,露出的阳光太多了。如果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太阳看,那么不就只有一束阳光进入眼睛吗。可如果人透过指缝看,那么进入眼睛的阳光不就有很多束了吗,这样的话,岂不是会更晒。七枝觉得有理,于是低下头看她的手指,她确实应该比常人更惧怕太阳。

她右手有七根手指。

七枝出生的时候,她的右手就有七根手指,母亲听说,人都应当有十根手指的,一只手五根,如果没有,那便可能不是人。为了让七枝变成人,母亲用刀砍了她两根手指,砍完了以后,七枝的断指处有两个洞,不停地流血,怎么止都止不住,于是请郎中来,郎中找了一根草,插在上面,代替了断指,也就不流血了。

刚生出来就遭血光不好,于是母亲给她取名叫七指,说只要这样叫,就好像她的手指还在,还是七根一样。

七指就这样长到十九岁,母亲病了,她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手不小心探进了荆棘了,她用力把手扯了出来,可是那两根草却被荆棘勾住了。

那两根草掉了,她的手又开始止不住地流血了。她想再找两根草插在上面,可上面已没有了洞,没地方插。她只得从衣服上撕下布来包住,然后回了家,她把草药放在锅里熬了,然后给母亲喝,母亲喝完就死了。

她找郎中问,郎中说,可能是手指这些年被草堵住,积攒的淤血全都流了出来,流到了草药上,淤血本没有毒,但它改变了草药的药性。用药是有说法的,讲究相辅相成,不能对冲,而淤血让有些属寒的草药变热,属热的草药属寒,虽药方没变,可药已变了,于是就产生了毒性。

等到一年后七指去烧纸的时候,她站在坟头上,忽然发觉手指疼,于是揭开盖了很久的布,发现她长出了两根手指,又是七根手指了。

母亲死了后,父亲为了讨新女人,将她给卖了,卖了八筐牛粪,每一筐都压得很厚实,筐都是大得能躺进人的大筐。

七指出嫁的时候,婆家人说七指不好听,于是给她改名叫七枝,说她的手像树枝一样,有很多的枝杈,并让她跟男人一个姓。

七枝在出嫁以前,是没有见过樊难崆的。樊难崆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起名字的游学先生说,崆这个字不难写,而且用的人少,显得有文化,就是有一点,就是这个字左边是个山,右边是个空,意思是山空了。

山空了不就没得吃了吗,这意思不好。于是游学先生在崆前面又加了一个难字,意思是山难空,怎么吃都吃不完,无论如何也不会空。

游学先生走了,后来有人听说,他死了,他去一个村子的私塾对对子的时候,人家出上联,家有一妻贤惠良淑可比七八个男,他对,外养一汉膀大腰圆能顶九十个女。私塾先生听了大怒,以为他偷情的事被发现了,于是领着人趁着半夜去到游学先生住的牛棚,将他打死了。当然还有一些人说,当时夜黑,他们光知道打死一个,不知道是牛还是游学先生,游学先生可能是趁乱跑了。

总之,没人再见到过那个游学的人。

七枝嫁过来后不久,樊难崆便害了病。七枝在嫁过去之前是没见过樊难崆的,樊难崆自然也没见过七枝。洞房的时候,天黑着,蜡烛也吹了,樊难崆光顾着忙活,也没仔细看,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见到七枝的七指,吓了一大跳。

这一吓,让他得了一种病,一行房他就肚子疼,为了治他这种病,家里人给他找了不少郎中,可无论吃谁的药都不好用,后来越来越严重,不行房也肚子疼。山里人都说,樊难崆得的是心病,只要七枝把多的那两根手指切了,樊难崆的病自然也就好了。婆婆说,如果她不切,就是要害死她男人。

七枝去厨房拿了刀,准备切手指,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房里有动静,她回屋一看,发现樊难崆竟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他说他时不时地肚子疼,可郎中又治不好,证明吃药是不行的,肯定是里面有东西。他想用刀子剖开,自己找一找,可是他现在发现合不上了。七枝拿针线帮他缝,可缝不上。

樊难崆就这样死了。

有人在他肚子里发现了一条细小的蛇,七枝这才想起来,樊难崆曾跟他说,结婚前一天的时候,他想去山里摘些柿子,招待亲朋好友,却因太累,在柿子树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大张着嘴,一条小蛇就从树上掉了下来,掉进了他的嘴里,他一下子醒了,感到嘴里有蛇,于是伸手去掏。

蛇是会钻洞的,一遇到危险就往洞里钻,蛇很滑,樊难崆一时间抓不住,它便溜进了嗓子眼里,消失不见了。樊难崆回来跟母亲说,母亲说,说不定可以拉出来,于是给樊难崆喝了很多井里凉水,拉了几泡,人都虚了,几乎要走不动路了,可是还没拉出来,母亲说,有可能已经死了。

樊难崆是死在蛇上的,可人们不愿相信他是死在蛇上的,非说他是被七枝吓死的。人就是这样,只愿相信自己相信的,七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曾以为她是吃胖的,现在她才知道,她可能是怀孕了,大概就是洞房那一次,那一次她就怀上了,后来樊茗就出生了。

樊茗用草绳系住面具,面具就可以戴在头上了。他从房顶上下来,然后把刻面具的刀子放在一旁,告诉七枝,他要去采些木头做火把了。

游火会是要自己带火把去的,每个人都要拿一根,而且这根火把不能在半路熄灭。樊茗背上篓子,拿着一把砍刀就上山了,他走出很远的时候,听到更远的地方有唢呐的声音,在山里若想找到一个声音是很难的,风是会拐弯的,声音也是,越大的山,拐得越多。樊茗向前一直望,然后往坡上走,感觉声音越来越近了。这时候他回头,看到坡下面来了一队人马,是一队着红的人马。

是结婚的啊。

人腰间系着红腰带,马也套着红色的鞍,蹄子上系着红带子,马共有四匹,两匹在前,两匹在后,马上都是没有坐人的。人群中有一乘步辇,是四个人抬着,上面盖着一块很大的红布,几乎将整个步辇都给盖住了。敲锣的狠狠地敲了一声,然后唢呐就更起劲儿,吹得人脸通红,要憋死过去一样。

樊茗看得入神,这时候感到有人拍他肩膀,他回头,发现是林朦,林朦坐在他旁边,两人往坡下望,一起看结婚的。林朦问,步辇下面盖得是什么,樊茗说,是新娘啊,新娘是不能露出来的,不然她看到离开了家,会伤心的,她看到来到陌生的地方,也会流泪的。林朦说,可她迟早要看到的,樊茗说,那今天也不能看到,看到了她会跑的,那四匹马就是为了堵住路,让她不能跑的。

林朦说,如果跑了呢,樊茗说,那就骑着马去追。林朦说,如果往山上跑呢,樊茗说,那就用钩子。樊茗指向步辇后面,紧跟着步辇有两个人,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大口袋,樊茗说,那里面就有钩子,很长的钩子,可以把树连根勾起来那种。林朦说,如果勾到人呢。樊茗说,他们一般都是擅长用钩子的人,他们通常会用钩子去勾发疯的牛,这种钩子通常比较大,他们会甩出去,直接勾人的脖子,然后把人拉回来,樊茗说他听说过有因此脖子断了,但却没死的。

队伍往山下去,两人在山坡上,也跟着送亲的队伍往下走。林朦问,他们要去哪里,樊茗说,要去新郎家里。林朦问,为什么不是新郎到新娘家里。樊茗说,因为新郎是付了缸的。林朦说,粮食总有吃完的时候,那吃完了人就要回去吗。樊茗说,不是的,人是要留在男人家里的。林朦问,为什么。樊茗说,大概是因为人也有死的时候,如果人不会死的话,那么或许女人住一段时间就回去了。

队伍停在一所宅子前,是石头墙的宅子,门两旁的柱子是木头的,门楣上已高挂了红色的长布。墙并不高,但从外面望不见里面,门是闭着的,门环很大,队伍前头出来一个人,拿出几根木棍在地上搭起来,搭成一个柴火堆,然后放一把干草在手心,用两块石对着一搓,点燃干草,而后把干草吹了吹,飞快地塞进了柴火堆里,柴火堆就燃烧起来了。送亲的队伍站着,看着柴火。

林朦问,那人为什么要放火。樊茗说,放火的人叫“烧子”,就是专门放火的人,山里管瞎放火的人,叫瞎烧子。林朦问,送亲的队伍里,为什么要有个烧子,樊茗说,是为了让柴火快快烧完啊。柴火烧完了,变成了黢黑的一堆灰,里面还有些没散的柴火,烧子用棍子把他们杵散,铺成一堆。

灰堆上还有点点火星,火星旁还有些火苗在烧,一定是滚烫的灰堆。抬步辇的人这时候蹲下来,把步辇放到地上,有两个人揪着新娘头上的红布,不让它落地,新娘赤着脚从步辇上下来,然后左右有两个人扶着,走到灰堆上。林朦这时候听到了一种声音,即便她在有些远的坡上,像是过年的时候,家里用开水烫猪皮的声音,她看不到脚底下的肉如何卷开,只看到脚发黑了。

烧子用手摸了摸灰堆,灰堆还是温的,要等灰堆凉了,人才可以下来的。女人站在灰堆上,两只脚不停地抖动着,林朦这时候才明白,旁边那两个人不是扶着她啊,是怕她不小心晕过去。林朦问,为什么要踩灰堆。樊茗说,据说踩了灰堆就不会生病,但人没有不生病的,结了婚的也会生病。林朦问,那为什么还要踩,樊茗说,是因为踩了以后,女人就会脚疼得厉害,一段时间不能下床,一直躺在床上的话,很快就可以怀上孩子啊。

灰堆变凉了,人也要倒下了,这时候步辇便凑了过来,人很轻松地便倒在了步辇上,四个人又把步辇抬了起来,但现在门还是没有开的。步辇后面背大口袋的两个人,一个递上来一张弓,一个递上来一只箭。两个人把步辇上的女人扶起来,女人搭箭上弓便往院子里射。林朦问,女人看不见院子里面啊,她在射什么。樊茗说,院子里有一口缸,缸里飘着一个水瓢,瓢里有一盏蜡烛,她要把蜡烛射灭才可以啊,如果是水把蜡烛溅灭了,那样是不算数的。

林朦问,为什么要射蜡烛。樊茗说,据说射中了蜡烛,以后家里便不会起火,会一直顺利的,山里最怕的有两样,一是大水,二是大火,这两样都是人止不住的。林朦说,可她也见过结了婚,家里也起火,烧得一干二净的。樊茗说,其实不是为了防火,是女人不停地拉弓射箭,手腕子累酸了,胳膊累得抬不起来了,手指被细细的弓丝勒出血了,这样她刚入得门去,即便丈夫教训她,她也没有办法反抗,这是为了好立规矩啊。林朦蹲在地上瞧着。

“什么叫规矩啊。”

“大概就是能做的和不能做的。”

“规矩对女人很重要吗?”

“有了规矩的女人,才可以称作妇人。”

“如果没有规矩呢。”

“男人就是一种规矩。”

“那女人呢?”

“女人不能是规矩。”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我娘说的,我娘是听她娘说的,他娘又是听上面的人说的,一辈一辈传下来,大概这也是规矩的一种——传承的规矩。”

“你说,山外面会有这些规矩吗?”

“也许吧。或许有,也或许没有,至于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是有的,我还没见过没有规矩的地方,所以也想不出来。”

步辇上的弓声越来越疲倦了,弓弦发红,血滴在上面挂着,这时候有人从墙头往外扔出一个熄灭的蜡烛来,蜡烛一落地,烧子捡起来举给众人看,于是铜锣一响,紧接着唢呐就吹了起来。两人掀起红布,把步辇上的女人遮住,这时候门敞开一个缝隙来,三四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们围在步辇周围,然后掀开阔大的红布,把头和臂膀探了进去,红布一直在晃,地上的灰堆被风吹散了。

林朦问,这些人在干什么。樊茗说,他们都是婆婆家的女人,或是大辈,或是小辈,如果人不够,沾点亲戚的都算。她们要掀开女人的衣服,看一看她有没有在这之前,偷过男人。林朦说,如果有呢。樊茗说,如果有的话,有人会拿出一块烧红的木棍子来,在女人屁股上烫一个印子。不多时四个女人从红布里撤了出来,她们从怀里掏出一个碗,然后砸在地上,唢呐更响了。

院子的门终于是打开了,步辇就这样进了院子,之后的便看不见了。林朦说,游火会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樊茗说不是,但那里也有抬着步辇的,只不过步辇上放着的是祭祀的用食,用红绳子缠着。蹲在地上的林朦站起身来说,女人啊,就像是贡品一样。樊茗说,不一样的,女人是活的,而贡品是死的。林朦问,人死了会怎么样,樊茗说,人死了大概就是死了,但死人应该不知道自己死了。

林朦说,如果人不知道自己死了,怎么才算作死了呢。樊茗说,别人说他死了,那他就是死了。林朦说,可别人说的不一定准。樊茗说,大家都说的话,即便那个人没有死,和死了也没有区别的。林朦说,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又突然出现了呢。樊茗说,那或许人们也不会承认他是他。林朦说,人真是捉摸不透啊,生和死也捉摸不透,就像是树上的叶子一样,不知道哪一片要飘落下来。樊茗说,如果不知道的话,可以先活着,活着是最重要的,然后可以想其他。

林朦打了个喷嚏,樊茗说,已经快要到秋天了啊,夏天要结束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樊茗把篓子里的面具拿出来,给林朦戴上。

“这是什么啊。”

“面具,游火会要用的。”

“你做的?”

“不然呢。”

“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会再做一个的。”

“会和这个一样吗?”

“不会。”

“那这个就是无二的。”

“算是吧。”

樊茗背起篓子来,转过身往山上走去,林朦问他要去哪儿,樊茗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一个男人总是要有很多事做的,如果一个男人无事可做,那么他一定是个无用的男人。林朦说,到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樊茗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他问林朦,知道日头西斜吗。林朦说知道,樊茗说,她可以试着待在这里,看日头西斜,就知道时间有多快了,他晚上还会回到这里,找林朦的。

樊茗走了,林朦就坐在这里,坐在山坡边上,两条腿悬在空里,她的身后是一片林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树。她将肩膀靠在树上,然后用眼睛瞄着刚才的院子,时不时地抬头,透过树缝,朝天上望一眼,等待着日头西斜。她拔下一根草,在手里编花绳,这时听到院子里吵闹起来,然后一个女人打开门跑了出来,她脚底发黑,应该是刚才的新娘。新娘一路往山下跑,紧接着门内蹿出几个人来,不停地追。林朦看到女人一下子摔在地上,然后有人从布带里掏出钩子来。

女人爬起来继续跑,钩子一下飞出去,女人在坡下,飞钩子的人在坡上,钩子没勾中脖子,勾中了脚踝,女人一下子倒在地上了。她被人往回拉的同时,三两个人也往坡下来捉她。她看到了旁边的地里的水井,然后用力扒着水井的边缘,林朦这时候听到像是石子互相撞击的声音,女人的脚断了似的,一下子从钩子里挣脱出来,她头冲下,一下子扎进了水井里,林朦听到沉闷的水声,她在河边用石头砸河里的鱼的时候,曾听到过这种声音,不过今日的更闷。

一群人追来,围聚在井边,先是一个很老的女人趁人不注意跳了下去,而后是一个年轻的和新娘岁数差不多的男人跳了下去,再然后是一个白发的老人,挣脱众人的束缚,跳了下去,这时候有两个孩子从院子里走出来,走到了井边。林朦觉得有些冷,于是抬头,天早已阴了,黑云化成一片,再散开来,黑却不减。雨很快来了,细细的雨像是针一样,戳在地上,插进土里,然后看不见。樊茗这时候回来了,他把篓子遮在林朦头上,林朦双手扶着篓子,樊茗领着她走。

林朦问樊茗,他为什么回来了,樊茗说,他见到天要下雨了。林朦说,她刚刚见到有人投井了。樊茗说,下雨了,水涨上来,人就会浮上来的。林朦问,下雨了,游火会还会有吗。樊茗说,他们现在要去的,就是游火会,按照惯例,游火会天黑了就开始,林朦说,可太阳只是被遮住了,还没有落下。樊茗说,可是天已经黑了,要参加游火会的人,应该早早地就准备好了。

林朦说,可樊茗还没有面具,樊茗说,没关系的,他可以把篓子套到头上,透过篓子的缝隙看路。两人一路往山上走,游火会的起点在山顶,山顶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像蛤蟆一样,叫蛤蟆石,参加游火会的人,就在那里聚成一片。两人去到的时候,人已有很多了,林朦戴上面具,樊茗也把篓子扣在头上,两人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等。山顶的风很大,黑云之下的人们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有人搭起柴火,生起火来,风大,火堆上的火烧得高高的,有一人那么高。众人将纷纷将准备好的火把放在火堆里点燃,山顶的火多了起来,风愈来愈大,林朦举着火把,感觉有些站不稳,樊茗扶住她。蛤蟆石是山顶的山顶,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站在蛤蟆石上,底下有人抬来三架步辇,上面捆着贡品。众人抬头,望着蛤蟆石上的那个人。林朦问,那个人是谁,樊茗说,那是祭司。

祭司的头上戴着一个镂空的山羊头,两只羊角从根部弯曲向下而后冲天,羊头上的羊毛仍保留着,被风捋向后方。林朦问,为什么祭司要戴着一个山羊头。樊茗说,那是因为蛤蟆石落下来的时候,曾压死过一只山羊。林朦问,蛤蟆石是从哪里飞来的。樊茗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林朦问,有人看见吗。

樊茗说有的,不过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叫王屁股,之所以叫王屁股,是因为他跟人玩猜石子赢玉米棒子的时候,总是用袖子偷石子,别人就总是猜不中,他这一招吃了半辈子,叫人发现后,他硬说他没偷石子,于是让人扒光了搜,他为了不让人搜到,将石子塞进了屁股里,把屁股拉破了,走路总是撅着腚。

王屁股上山的时候,正是夏天,他的地离家很远,走得一身汗,累得不行,带的水都喝光了,于是想到路旁的井里去打些水喝。他把布的裤腰带解下来,挂在葫芦上,然后放到井里打水,他足足喝了三葫芦,大概是因为水凉,他觉得肚子难受,便开始拉。他屁股本就不好,拉多了便疼得想有刺扎在上面一样,走不动了,只得依靠在树下,等着屁股缓一缓再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王屁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他想站起身来走,却看到天边有一道白光,不是雷也不是闪,也没有下雨,就是一道极其强烈的白光,他被刺得睁不开眼,于是用手挡着,看着白光。那道白光就这样冲他来了,等靠近的时候,他才听到声响,剧烈的声响,他的耳朵在那一刻聋掉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觉得眼前十分的亮,像是在把地都烤裂了的大晴天里,仰面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太阳一样。等人们找到他,并往他头上浇了一葫芦凉水,他才醒过来。

王屁股跟人们讲了他所看到的,而后看到不远处有着一块蛤蟆大的石头,他说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那块黢黑的蛤蟆模样的石头,说完了他就死了。郎中来看,说是心脏叫震碎了,至于真假尚且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王屁股确实是死在那一天,死在那棵树下,他的屁股到死也没有痊愈。王屁股心碎而死的说法就这样流传开来,而坠落在山顶的蛤蟆石也成了山里人能到达的山的最高点。

樊茗讲完这些的时候,贡品已然在火中烧得不见了。樊茗说,当祭司把火把举起来的时候,便可以祈福了,之后引火下山,到达山下的麦田后,所有人把火把聚到一起,然后点燃,待火把烧成灰烬,祈福之事便能灵验。

林朦问樊茗。

“要怎么祈福。”

“心里想就可以,但不要说出来。”

“什么时候可以说出来。”

“等祈福的事实现了,亦或者你知道它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时候。”

祭司将火把举了起来,众人都低下头,开始祈福。天边出现了一条白线,而后传来雷的声音。林朦闭着眼,樊茗斜着眼,从篓子的漏洞里,偷偷看林朦。雷声不断,白色的线由远及近,在不远处消失了。樊茗突然觉得前方很亮,于是把头转回正前方,他看到的时候,雷光已经消逝了。祭司直挺挺地站着,而后直挺挺地从蛤蟆石上跌落,倒在地上,羊头面具碎成数瓣,雷又在远方出现了。

是雷,落在了人头上啊。

樊茗只记得那一天很乱,乱得不得了,像是野草般纷乱,但林朦却一直闭着眼,双手合十,在涌动的人流中,她从未动过,也一直没睁眼,她祈福的,一定是一个虔诚的愿望吧。至于有多虔诚,樊茗不敢说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但至少是这山里最虔诚的。雨下得很大,然后又小了,游火会取消了,人们都回家了。

林朦举起火把来。

“走吧。”

“去哪里?”

“去麦田啊。”

“游火会已经取消了。”

“可是我的火把还没有熄灭。”

“为什么?”

“我许了一件天底下最好的事。”

“土已经很湿了。”

“路没办法走了吗?”

“也不是。”

“你能走吗?”

“能的。”

林朦将手搭在樊茗的肩膀上,没等樊茗反应,一下子跳了上去,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搂着樊茗的脖子,说:“快走啊,再不走天要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