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少有的日头暖和,风也不冷的日子。
院子里的松树静止着,霍天鸿坐在办公室的木桌前,也静止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面上碎尸案受害人的照片看,几张照片分散开来,照片之间还用粉笔画的线连接着,线上还画着问号。荀开提着暖壶走了进来,一手掀开霍天鸿的茶杯盖,给他续上一杯热水:“看好几天了,问号还是问号。”
霍天鸿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桌面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凶手杀人是为了羽化登仙,按照六道轮回去杀人,那么这些受害人,都应该对应六道中的某一道,否则,凶手不会对他们下手。不过他们各自对应哪一道,是我们不知的,所以暂且略过,我们要重点关注的,是另一个点。”
霍天鸿用铅笔戳着照片之间连线上的问号:“也就是这些问号。这些问号代表的是这些受害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他们与凶手之间的关系。”
“难道不是随机杀人吗?”
“我在想,如果凶手不认识这些受害人,他怎么能知道受害人心性如何,做过什么样的事,类属于哪一道。我查阅了有关轮回坛的资料,发现他们都是有目的地挑选目标人物,一般是让手下的信徒从身边的亲人下手。寻找合适的人选,将其发展成为轮回坛的一员,原因就是他们对身边的亲人比较了解。可以很容易地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事,心性如何,从而判断是否符合发展标准。”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我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根据资料上说,在这种羽化登仙的秘术中,被取走身体部位的人叫‘贡者’,而被取走的身体部位叫做‘贡品’。如果贡者不符合六道中的任何一道,或者与其他贡者所属的道相重合了,术也是会失败的。这就要求施术者,必须清楚地了解贡者到底如何,从而做出准确的判断。”
“可我们都已经查过了,甭说这些受害人之间没有联系,就连那个嫌疑犯陆田夫和这些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他们就好像陌生人一样。”
霍天鸿陷入了沉思。
李小禾抱着一摞资料从门口走进,朝着霍天鸿的方向望了一眼:“天鸿,我刚从大厅那边来,传达室有个电话是找你的,快去吧。”
霍天鸿站起身来,穿过走廊,进了大厅旁边的传达室,接过安保手里的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透过玻璃窗户朝外面望着。有一组施工队在大院里,正在用钻头破开地上的水泥,霍天鸿看了一会才明白,他们是想要挖掉这棵老松树。
“妈,现在手续还没批下来,就算批下来,我也得把手头儿的活儿干完了才能走,你别急,年底我肯定走。还有,相亲我会去的,不会让女同志着急的,您放心吧,有事再打给我。”霍天鸿简单聊了几句后,挂掉了电话。
他走出传达室,走到大院里,看着那棵树,问一旁正在监工的师傅:“师傅,这棵树,要挪到哪里去?”监工师傅道:“同志,你是这单位的,你不知道吗?这棵树啊,要移到税务局了,人家看上了这棵树,说模样好,风水好。”
霍天鸿的眉头皱在一起:“师傅,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师傅道:“你还不知道啊,人家税务局有的是钱,刚修的大院,他们的领导前些日子来找人,看上了这棵树,说院子空着,正好缺点东西,于是就要了过去。”
霍天鸿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松树,光落在松树上,又落在地上,又落进他的眼里,他没有眨眼,他仿佛在害怕失去什么。
荀开来到霍天鸿身后:“天鸿,其实这事儿,我也知道了,怕影响你,没告诉你。我看到你放在桌上的照片,知道这是你和龚叔留下回忆的地方,我也知道这棵松树,是当初龚叔亲自去挑的,可……可现实就是这样……”
“为什么……”
“你知道的,人家单位有钱,而且这说实话,也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你说这么简单一个人情,任谁都会送的。在这种小事上,如果你拒绝了人家,以后不好办的,换句话说,你如果连别人眼里的小事都拒绝了,那还怎么处。”荀开将手搭在霍天鸿的肩膀上,“其实大家都不想,可奈何人家开口了。”
霍天鸿看着钻头一下下的破开地面,土石崩了出来,四处飞溅:“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这土里,还有许多人的骨灰,这是战士的家。”
“天鸿,这些情况,领导们都知道的,可毕竟骨灰已经撒在土里了,没有办法了。虽然咱们知道那是什么,可别人眼里,那就是一捧灰。”
霍天鸿脱下衣服,抄起一把施工队的铁锹,走到树根下,挖了起来,监工过来问:“同志,同志,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施工呢。”
霍天鸿没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地挖着,荀开走过来,拍了拍监工的肩膀,监工将正在施工的人叫停了:“停,大家都停一停,别伤着人。”
汗水自霍天鸿的脊背流下,他将铲出来的土壤撒在衣服上,慢慢地累积出了一个小土堆,办公室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路过的同事也站在原地望着。今天阳光明媚,今天没有风,土没有被吹走,一粒也没有,他们都静静地躺着。
从中午一直到快要日落,霍天鸿仍没有放下铁锹。有施工队的人来劝:“同志,别挖了,你想要土,我们挖出来,给你就是了。”霍天鸿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继续挖着。楚解放从大厅里走了出来,跟监工说:“让他挖吧,今天停工一天,工钱照结,他什么时候挖完了,你们再来,去吧。”
工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散去了。天色逐渐灰暗了,土挖的也越来越多,甚至能看到树根了。夕阳散成一片火焰的时候,霍天鸿放下铁锹,站在原地,口喘着粗气,累得浑身大汗。久未抬起的头颅一抬起来,他便眼前发黑,近乎要晕厥过去,踉跄了几步才站住,回头发现是一只手从背后撑住了他。
楚解放将一个大的木盒递了过来:“这是盛勋章的盒子,就不要放在衣服里了,容易散,放在这里,我觉得正好,他们每个人都配得上。”霍天鸿接过盒子,将衣服四个角兜住,把里面的土倒入了盒子里,而后盖上了盖子。
两人坐到了松树旁的石凳上,单位里的人几乎都走了,院子里很空旷,楚解放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烟雾盘旋散去:“我其实问过常健的,那一天我们两个就坐在这里聊天,我说,如果有一天,这棵树要没了呢。”
楚解放望着松树:“你知道,常健说什么。他说,人啊,其实和树一样的,成长,然后死去,都有他的宿命。人可以不信命,但命总是要纠缠人的。我后来才知道,他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了。”
霍天鸿喃喃道:“命么……”
楚解放抽了一口烟,缓缓道:“是接受。世上最难的事,就是接受。这是一门学问,也是一个人,要学习一辈子的事。人的一生,其实都在接受中度过,从接受自己的出生,到接受他人的死亡,再到接受自己的死亡。只不过有些事,你愿意接受,有些事你不愿意接受,但不论愿不愿意,都得接受。”
楚解放吐出一口烟雾来:“你有没有想过,这棵树留不住的,今天这个单位不来要,还会有别的单位来要。不瞒你说,其实早有人来要这棵树了,从几年前就有,我们的国家正在建设当中,日新月异,现在哪个单位都不缺钱。”
楚解放熄灭了烟,站起身来:“我不是想告诉你,要你去接受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不会像树木一样,只会接受。人是会反抗的,我欣赏你的反抗,但社会不一定,你还年轻,要接受的,还有很多。”
楚解放离开了,霍天鸿仍在原地坐着,他的目光没有随着楚解放的背影去,而是一直仰视着面前的老松树。夕阳被远处的一片黑暗吞没,霍天鸿就这样看着,黑暗一点点地覆盖大地,从远处到眼前,从头顶到脚下。
霍天鸿觉得太暗了,于是划燃了一根火柴,他不抽烟,但是兜里常有一盒火柴,这是龚常健交给他的。他记得那时候他刚调过来不久,龚常健问他抽不抽烟,霍天鸿说不抽,龚常健把半盒火柴塞到他口袋里,说你不抽,别人要抽。
这是龚常健教给霍天鸿的第一堂课,“凶犯首先是人,而后才是凶犯,只要是人,哪怕是疯癫的人,痴愚的人,也是会保留人的底色的。”
龚常健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霍天鸿手里的火柴不知不觉间依然熄灭了,成了一根烧焦的木条,霍天鸿又划燃了一根火柴。他想起与龚常健坐在树下的时候,龚常健曾问过他的一个问题:太阳能照亮一切,人为什么不直视太阳呢。
龚常健当时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刚刚办完一件案子。那是一起入室抢劫案,凶犯在逃,线索不多,只得采取人海战术,封锁了所有出城路口,对来往的车辆和人实行严查。可有一个女人却疯疯癫癫地闯卡,并大声喊叫,说她自己是杀人犯。警察问她杀了谁,她说杀了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
女人后来被精神病院给接走了。人们知道她是杀人犯,是在三个月后。她实在受不了和一群病人待在一起,还有医生对她的治疗,最终不得以,承认了杀人罪行,并交代了经过,这才得以释放,从精神病院移居到了监狱。
那天回来后,龚常健便问了霍天鸿那个有关太阳的问题。霍天鸿当时没有回答,他想不出答案。龚常健说,是因为直视太阳,眼睛会灼伤。人啊,干坏事的时候,总想着背着点光,干好事的时候,总想着有光照着他。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在黑暗里啃食明天的太阳,而是在阳光下做坏事却没有影子。
火柴熄灭了,霍天鸿想再点一根,却发现盒子已经空了,他看着满地的火柴梗,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点完了一盒火柴。霍天鸿抬起头,却发现天空被老松树挡住了。他或许知道天空是什么样子,但他看不到。
今天没有风。
他在等一缕风。
把树枝吹开。
好看见天空。
2
海原宾馆坐北朝南,有一个大门有一个后门,大门中间是旋转门,两侧是推拉门,门前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宾馆是凹在院子里面的,院子外面才是马路。现在是夜晚,灯火昏黄,马路上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经过。这样寒冷的夜晚,就连拾荒者也是不愿多走一些路程的,他们大都靠在街角,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握着一根长棍子,待等有垃圾飘飞到眼前,用棍子把垃圾插住,再拉到身前。
宾馆有五层,每层都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亮着灯的大都拉着窗帘,或许对于宾馆里面的人来说,这晚是个静谧的夜晚。宾馆三楼中间的房间正对着马路,这是一个双人间,被褥都已杂乱,里面飘荡着悠扬的乐声,一个穿着睡裙的长发女人正坐在床边,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边吃一盘切好的果盘。
茶几旁的电话响了,女人接起电话来,说了几句后挂掉。丁大富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拖鞋上还带着水,他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说道:“刚才是谁打电话。”
女人继续吃水果,头也不回道:“前台。”丁大富走到女人身后,将其抱住:“这么晚了,打电话干什么?”女人道:“你别这样,要加钱的。”
丁大富不悦地看了女人一眼,缓缓把手松开,女人说:“你也真是的,叫个小姐还让我开房,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开房,叫什么小姐。”
丁大富道:“我这不是不方便嘛,等下开房的钱,我会给你的。”女人转过身子,继续吃果盘:“前台就问,需不需要加个枕头。”
“加枕头?”
“是啊,就是加枕头,前台说下午收拾房间的时候,有一个双人间,只放了一个枕头,但忙起来就忘记是哪个了,所以来问问,缺不缺枕头。”
“是咱们刚才见到那个前台吗?”
“听声音差不多,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丁大富转过身去,来到衣架旁边,想要拿起大衣,却又放下,他走到窗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窗帘拨开一个缝隙,向外望去。从窗户可以望见马路,宾馆大门前的院子也是尽收眼底。马路空旷,只有街角有几个拾荒老者,院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门前的两盏小灯发出微弱灯光,隐约看得见有几辆汽车停靠,还有几辆自行车插在其中,树叶摇摆,现在风应该不小,不见人影。
“我说你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看什么呢,从刚才就时不时地瞄一眼。”女人放下吃了一半的果盘,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走到窗口,一下子将窗户拉开一半,吸了一口烟,“放心吧,没有警察的。叫小姐的男人多了去了,要是警察每个都抓,根本抓不过来的,你又不是一下点好几个。”
丁大富的目光逐渐下移,而后从窗外转移到女人身上,从下到上,从脚到头,他忽然道:“是啊,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多给你一些钱。”
女人看向丁大富:“怎么突然说这个?是不是还要老娘陪你一次。”丁大富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想,你穿过的那些衣服,可不可以……”
女人哑然失笑:“原来你喜欢这种,好吧,我可以卖给你。你这种客人真是少见,不过我可不能光着出去,你至少得给我一两件。”
丁大富道:“好,没问题,我全都给你也可以。”女人笑道:“怎么,都等不到回家了,在这里就要玩上啊。”丁大富道:“是啊,你知道的,现在叫小姐很贵的,像我这样,叫一次可以很久都不用叫了,很省钱的。”
不多时,房间的门打开,女人穿着丁大富的衣服自里面走了出来。女人下楼梯,路过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前台,而后从旋转门出了宾馆。
夜风寒冷,女人却并未太有感觉,这套男人的衣服比她来时穿的那套,要保暖多了,她不禁感慨:“女人啊,为什么总要穿那么少呢。”
她一路出了院子,上了马路,贴着路边走,扎起来的头发顶得圆边帽子有些高,她将帽子压了压,以防被风吹走,这顶帽子像是电影院门口海报上画的绅士戴的那种,她为得到这顶帽子而高兴,步伐也不自觉地模仿起绅士来。
街灯昏暗,路不是很平,但她却不像来时那样走得吃力了,因为丁大富还换走了她的高跟鞋,现在她脚下是一双很保暖的棉鞋,底厚,里子也厚。
女人顺着马路拐入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岔路,路两旁是一些民房,电线杆七歪八斜,好似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电线也在风里乱晃。
越往里走越黑,最后只剩月光了。四下寂静,只能听见脚下棉鞋踩踏石子发出的声响。她在路过一个小巷口的时候,感觉鞋里进了沙子,于是打算扶着电线杆子来清理一下,可她的脚步明明停下了,却仍旧有一个脚步在响着。
女人忽然回头,只见黑暗中一个东西冲来,是一只手啊,捂住了她的嘴巴。她还未等吱声,只觉腹部一阵冰凉,像是什么东西在她肚子里转。
她的身子顺着电线杆,慢慢滑落到地上,帽子也落在地上,扎着的头发散落开来,她坐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颈,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说,你的衣服哪儿来的,丁大富在哪儿?”女人摇头,吃力道:“我……我不知道,衣服,衣服是他给我的,他买了我的衣服……”
一道影子忽地从黑暗里冲了出来,扑倒了面前的人,女人看不清黑暗里具体有什么,只看到有两个黑色的影子,在更黑的底色下相互缠斗。
她听见一个声音:“你要杀我,就别怪我了。”女人听出,这是丁大富的声音,可她已顾不上这些了,她只觉得腹部越来越凉,好像风要把她的肚子戳出一个大窟窿一样。她感到眼前本就黑暗的一切,更加模糊了。
她想要去捡旁边的那顶帽子,用来盖住腹部,却够不到,她尽力把身体探出去,腹部却被扯得生疼。打斗声停了,应该是很短的时间吧,但她却觉得过了很久。她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她知道,她的手距离那顶帽子——
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